坑里，云州大汉半截半截的尸体上一半烧得焦黑，没焦黑的一半也已经烤熟了，他脸上黑毛已经烧掉，虽然模样也照旧像猴子和狼愈甚于像人，但看起来却似乎是这几天以来最宁静平静的。
小夏用脚把坑边的土都蹬了下去，踩实之后再把那给他撬坑的树干立在坟头前，本想当做墓碑，却不知道云州大汉的本名，那所谓的姓黄名告捷是临时想出来的，而且这也基础没告捷，反而得了死，最后想了想，持剑在上面写了一句“智慧易夭”。
“阿弥陀佛，这等凶险困境之中夏施主也不忘同僚之情，果真宅心仁厚。”身后传来灭怒僧人的声音，小夏转过身去。不远处的树荫下，一直闭目调息着的灭怒僧人已经睁开了双眼，声音照旧沙哑中透着虚弱，眼神也是黯淡无光，连那满脸的怒容现在看起来都不是那么怒了，反而带点凄苦相。他一身的僧袍被棕色的血痂凝成了一块，微微一动，外面的血痂硬壳就开始碎裂剥落。适才云州大汉给他的一抓实在是不轻，也许再重上一丝，他就永远没醒来的时机了。
小夏抹了抹额上的细汗，朝灭怒僧人走了已往。他就知道只要他留了下来，灭怒僧人就一定会主动找他说话，恰好，他也对灭怒僧人会对他说些什么很是的好奇。
“大师，此间事了，我也要上路了，可另有什么付托么？”上前先施了一礼。小夏问。
灭怒僧人的怒容皱了皱，似乎是想了想，才叹了一口气，说：“贫僧确有一事嘱托夏施主。此事关连重大，也十分危险，本不欲将施主牵连其中，但贫僧如今也实在无从选择。幸亏施主宅心仁厚，聪慧过人，也确堪托付。”
“哦？大师有事但说无妨。”
“嗯。夏施主既然精通符箓之术，不知可会绘制神行符？”
神行符能在一两个时辰之间让人行路跑步的速度大大加速。因为人身反映协调并不能随之提升，不用说厮杀战斗中了，连崎岖难行的山路之类的地方都用不上，事后腿脚筋肉还要酸痛疲劳，只能用于迫切时候的赶路之用，倒也不算多高级的符箓，神机堂将之评为中三品而已，小夏勉强也能绘制，而且他符囊里就存有两张，于是点了颔首。
灭怒僧人在怀中摸了摸，取出了一份度牒，再伸指在自己伤口深处蘸了点血，在上面写了几个血字之后递给小夏，说：“便请夏施主朝南而行，速速出阵之后以神行符前去南边东陵县小普陀寺，将贫僧这度牒交予寺中主持普济大师，将此处情况见告于他，请他速速前来营救贫僧。”
“咦？”小夏有些错愕。“胡香主他们不是朝东去了么？难道是要朝南才气出这妖阵？”
灭怒僧人又叹了口气，朝旁边不远处地上依然昏睡着的白衣少女看了一眼，摇了摇头说：“能出阵的，都能出阵。只要远离那妖孽，朝东朝南都能出阵。”
“咦？”小夏这下是大大的错愕。“大师早就知道这出阵之法？”
灭怒僧人点颔首：“其实前天昨天离去探路之时，贫僧就以神足通划分朝两个偏向而行，厥后都已出阵而去，返回之时也并无异样。之前我们追踪这妖孽时路过这树林也不见离奇，直到厥后带着这妖孽才被困其中，偏偏独自行去就不见阻碍，可见这树林妖阵其实乃是围绕着这妖孽运行的。说不定是这妖孽之前作下了什么手脚，所幸这妖阵只是残骸，出阵之法其实也不甚难。”
小夏皱眉看了看白衣少女，想了想，又问：“那也就是说大师其实并没有转回去看我所标注的标志了？另有大师既然查明了出阵之法，又何不早说？否则何至于落得如此身受重伤的田地？”
灭怒僧人摇摇头，一脸的怒容朝中间用力挤了挤，似乎是要想表达出一个苦笑来，说：“若是早说，恐怕就不是重伤如此简朴了，说不定还要连累夏施主你啊。”
“大师何出此言？”小夏的眼睛已经瞪得险些比灭怒僧人的还要大。
“那夏施主可知贫僧为何要你朝南而行？为何不要你和那两人一起朝东？”
“难道是因为胡茜和李玉堂那两人......”
“不错。原因即是那两人。夏施主你当那两人真的会带资助的人回来么？”灭怒僧人点了颔首，又重重地叹了口气，这口气带着怒意从受伤的喉咙间挤出来，像一个弥留之际竭斯底里的喘息。
“那李玉堂自命大侠，其实乃是沽名钓誉之辈。你之前也听他说过，这妖孽不止价值千金，更可助他登上那除妖灭魔令而名满天下。这种人好名利之心已是深入骨髓，纵然满口仁义说得天花乱坠，但为了这大好时机，那即是什么也都干得出来的。”
小夏点颔首。灭怒僧人说得不错，不外却并不是重点。那位青州大侠好名好利瞎子也看得出来，虽然那自以为是自命特殊也是一样，而自命特殊通常都是蠢货的特征，无论在哪种情况下，蠢货永远都不行能是重点。
果真，灭怒僧人顿了顿又说：“最为可怕的照旧那神机堂的胡茜。她那两具机关兽明明有如斯厉害的手段，却一直隐忍不用，厥后所用之时还害得洛水帮一众妙手死伤殆尽，连我和那云州施主也险些丧命。之前她还说托辞忌惮机关控制欠好，但适才搪塞那妖化的云州施主时又如臂使指，哪里控制得欠好了？另有，夏施主你也看到了，适才我被那云州施主击伤之后，她是为何要脱手的？”
“是为了这妖孽......”小夏看向不远处的地上，白衣少女依然照旧睡得那么甜那么香，嘴角似乎还带着一丝微笑，单纯美丽得似乎和这世上的一切纷争貌寝都无关。但小夏知道自己之前猜的没有错，现在灭怒僧人也没说错，这一切确实都是因为她。
“不错。便也是为了这妖孽。”灭怒僧人点颔首。“贫僧不知那胡茜是否也和那李玉堂一般为了这妖孽带来的虚名实利。但若论心机深沉，手段狠毒，无疑更远远超出之上。困在这妖阵之中她可能另有忌惮，而一旦能够安然出阵，恐怕我们就有如同洛水帮那些江湖同道一般有性命之虞。贫僧原想暂借这妖阵拖延时间，慢慢找出她的破绽再借机将之制服，所以才在之前说夏施主你所做标志并无变化，只是一时的缓兵之计而已。哪料获得那云州施主妖化之后如此棘手，虽然也逼出了那胡茜隐伏的手段，贫僧却也身受重伤......”
“而那两人离阵出去之后，无论是自以为找到了出路而立刻返回，抑或是前去洛水城找到了辅佐再回来，都不会再留任何知情人的性命。幸亏另有夏施主你宅心仁厚，贫僧便只有将这唯一生机寄托在夏施主身上了。那小普陀寺乃是我净土禅院门下，普济师兄得你报信之后肯定前来救援。即便来不及，也能将此事真相明白于天下。还请夏施主快快动身，贫僧伤势太重，可能也撑不了多久了.....”
一口气说完这些，灭怒僧人的声音又衰弱了下去，似乎这番话把他好不容易积攒起来的精神都用光，连眼睛都重新闭上，气息也徐徐细微，似乎真的如他所说，已经撑不了多久了。
“大师放心，小子这就马上动身。”小夏一边取出一张神行符，一边朝灭怒僧人所指的南方走去，但是当走出一段距离之后，他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又转身过来，看着灭怒僧人说：“不外小子另有一事未明，望大师解答。”
“夏施主请说。”灭怒僧人只是微微作声，似乎连睁眼的力气似乎都没有了。
“那胡茜和李玉堂想必是为了功名利禄才想独占这妖孽。大师乃空门中人，又何以想要独占这妖孽呢？”
灭怒僧人的双眼蓦地睁开了，眸子深处似乎有光一闪，原来已经奄奄一息的怒容像浇了油的火一样轰的一下又燃了起来。这一瞬间，他四周似乎有什么工具朝外猛涨了一涨，一直看着他的小夏突然有了忍不住想要遮眼退开的感受。
不外小夏并没有真的动。他现在离灭怒僧人已有二三十丈，手上的神行符一触即发。虽然不外是中三品的符箓，但若只是用来跑路，这道符箓也确实是很是好用的。更况且灭怒僧人的样子看起来也不需要跑路。
果真，灭怒僧人并没有真的怎么样。那双眼中的精光只是一闪，随即又黯淡下去了，那怒容也重新熄灭陷入萎顿中。似乎是受了这一惊，灭怒僧人猛然咳嗽起来，喉咙处和口中都渗出了血。
小夏照旧站在原地静静地看着，连脸上的心情都没变过。
“......果真...照旧瞒不外有心人吗......”咳了一阵，灭怒僧人终于缓过气来，喘息了一下，重新平静了下来，照旧闭上了眼睛，用嘶哑的声音虚弱地徐徐说：“算了，事到如今贫僧也不瞒你了。没错，这妖孽确实关连重大，不外却不是贫僧想要独占，而是这妖孽本该就归我净土禅院所有。”
“愿闻其详。”小夏淡淡说。
“夏施主你不是一直奇怪这妖孽为何能在乾天锁妖符下还能维持人身么？那是因为这妖孽本就是人。或者说，她那一身皮肉骨血俱都是天生，只不外那灵魂灵智却不是，那该是得了我赤霞师伯的舍利子护持，不入轮回，直接以生魂投胎成人。”
小夏眼睛不禁微微一亮。
少女虽然不是人，至少不是一个真正的人。从一开始，所有人看到她的时候从本能上就清楚到了这一点。活生生地剥皮，杀人，这些虽然也有‘人’能做，会做，却不会做得那样天真自然，没有丝毫的癫狂之意和戾气杀气。就像单纯的孩童肢解爬虫取乐，慈祥的老婆婆杀鱼杀鸡给孙儿熬汤一样，要从内心最深处认为那基础不是‘杀’，不是剥取一个和自己有相同之处的生命。
但是乾天锁妖符之下的少女依然照旧少女，这又确实让所有人无法理解，包罗小夏在内。而现在灭怒僧人所说的正是唯一的解释。至少这一点上可以肯定他没有说谎。
“当年我赤霞师伯于这青州剿灭树妖之后返回净土禅院，却不与任何一人攀谈，只是在大雄宝殿中正对佛祖塑像大哭三声然后大笑三声，随即坐化圆寂，无人知是何缘由。而火葬师伯遗骸之后居然并无一粒舍利子留下。赤霞师伯一生降魔卫道，为我净土禅院广播佛法立下无数好事，一身佛法修为更是已近金身罗汉之境，怎可能圆寂之后并无舍利子？方丈与各院长老商讨之后才得出定论，这只能是师伯自己已将毕生修为凝成一粒金刚舍利子渡与他人。这二十年来我们在这青州境内四处探访寻找，也没发现师伯的传承所在，直到今日遇见了这妖孽，刚刚得知赤霞师伯的金刚舍利子不知怎的竟然落到这妖孽身上......所以贫僧肯定要将这妖孽带回净土禅院，请方丈师叔和诸位长老查明其中缘由，再将这妖孽封入十方净世舍利塔中永世镇压。”
“原来如此......”小夏长叹一口气。这和之前少女所说的，他猜的都基本能对的上。灭怒僧人这些也应该没有说谎。那接下来的许多都解释得通了。“这妖孽此番犯下的杀孽实在太重，更虐杀了洛水帮少帮主，若是带回洛水城去，白老帮主盛怒之下定不会饶她性命。再说此事也有损净土禅院之名，所以大师才不欲我们加入其中，也不愿我们知晓其中缘由了？”
“结果夏施主照旧知道了......”灭怒僧人挤出一个很虚弱的苦笑。
小夏也笑笑，摇头说：“大师放心，小子只是对于此事有许多不解，想弄个明白而已。净土禅院赫赫数十载威名不只于江湖之上，据说甚至上达天听，小子绝不会蚍蜉撼树胡乱去散播什么谣言。”
灭怒僧人也再笑笑，笑得似乎也没那么苦，那么怒了：“夏施主宅心仁厚，智慧过人，自然不会如此。所以贫僧才说将给夏施主听。还请夏施主莫要再延误了，快快启程前去南边东陵县吧。”
“不用去了，他哪里也去不了了~！”一声怒吼遥遥传来。中气十足中隐然另有几分刻意拔横跨来的凛然正气。赫然是早该出阵去了的那位青州大侠李玉堂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