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章不加入他们的谈话，放眼审察厅内，这间门面至少有三百平米，不外就如他们刚搬进的马陵湾新家一样，偌大的屋子除了从前的柜台还在就只剩他们坐的这一张方桌。不想可知，家具什么的定然早已变卖过活了。就是他们所坐这张桌子也定非原配，多数是从旧货市场买来的杂木旧桌，凳子也是条凳，真正是又寒又酸。引章又悄悄瞟了李清白一眼，身上的藏青长袍虽然没破，也洗得发白，离破也不远了。看来，他的日子一定很欠好过！
“叔叔，我想洗把脸可以吗？”引章见李清白有些尴尬，乘隙向吴管家丢了个眼色。
吴管家歉意笑笑望望李清白，李清白忙起身道：“后院有井，随我来吧！”
“叨扰了！”两人随着他从后廊出去，只见一个极大极阔的院子，左右两边各有一排平房，另一面是一壁院墙，开了一个小门，小门内正对酒楼的是一座两层小楼，十分精致陈旧，看样子是主人家住的地方。四面都有回廊与酒楼衔接。
引章洗脸是假，想瞧一瞧后院是真，一看之下，越发欢喜，暗自下定决心：一定要租下这店来！
吊水洗脸加上说话，消息有点大，在后边歇息的桐生忍不住出来一探究竟。桐生前两天帮人搬货不留心闪着了腰，如今正在家里休息。
“令郎，这两位是——”桐生不由纳闷：自家令郎什么时候让陌生人抵家里来了？
“哦，他们是路过歇脚的客人！桐生，你看看家里另有什么可招待招待？”
“令郎……”桐生无语。
“不敢打扰！李令郎，我们再坐坐也该告辞了！”吴管家忙道。
“那，实在欠美意思，内疚的紧！”李清白如何不知自家状况？招待一说也是顺口而已，当下只好硬着头皮红着脸讪讪答话，倒是真的觉得欠美意思！
三人重新坐下，桐生在一旁伺候，重新添了水。引章在桌子下悄悄踢了吴管家一脚，吴管家心头一振，收一收心神，知道是时候说话了！
“李令郎，”吴管家轻轻一咳，举目四顾，颇有几分父老身份语重心长温言问：“老朽问句不应当的，你这酒楼这么大的地方，又是这么好的地段，怎的生活如此潦倒啊？”
李清白细细的眉棱骨一跳，带了几分警觉斜斜一瞥，淡淡道：“清苦就清苦些吧！实不相瞒，慕鸿楼是祖产，我哪怕饿死也不会租，更不会卖，否则，未来何面目见祖宗先人与地下？”
“李令郎有此气节，真正叫人敬服！”吴管家由衷一叹，拱了拱手，话锋一转，极老实劝道：“不外，李令郎，恕老朽直言，您也是凡人，也得用饭呀！否则，又如何考取功名、光宗耀祖呢？”
用饭与考取功名、光宗耀祖没有一滴滴关系，但李清白不会不明白他的意思：连生计都成问题，何谈其他？想到生活窘迫，前程渺渺，一无所成，一事不能，忍不住满腹心事重重叹了口气，顿生无限烦恼！恨不得立刻逃开，逃到永不见人的化外方地，斩断一切！偏偏逃亦无处可逃！他马上心灰意冷，忍不住秀眉紧蹙，黯然伤神，桐生在一旁也不由得惆怅起来，默默不语。
“李令郎，”吴管家见他这样忍不住真正起了恻隐之心，由衷道：“实不相瞒，这位骆小少爷是我家小主，我们主仆是想到杭州开一家布庄，目前还缺一个账房，如果你不嫌弃的话——”
“嗯？”李清白吃力的抬起头来，微微有些讪色望了已往。
“如果你不嫌弃的话，我想聘请你为账房先生，如果你觉得掉身份的话——”
“不会不会！哪个账房先生不是念书人？念书人做账房也是正道嘛，您肯资助，我们令郎求之不得，怎么会嫌弃？令郎，是不是？”桐生深知李清白为人，生怕他好面子又推辞掉那可就惨了，这个当节，连西冬风都没的喝！于是也顾不得什么僭越不僭越的，忙忙插口允许了下来。
李清白微微皱眉，不满的白了他一眼，念在多年主仆不离不弃之情谊上亦欠好说什么，幸亏见引章和吴管家都不像那等圆滑狡诈、钻进钱眼的势利小人，也就只得允许了。“不外，慕鸿楼我是不会动一分一毫的！”他又异常坚决的加了一句。
吴管家怔了怔，正在思索，引章却笑道：“李令郎请听我一言。实不相瞒，我们今天看了好几处屋子都不满意，恰恰正想租下您这间屋子呢！租金一月十两，半年一结，聘金一月二两，等未来你要收回屋子，我们保证不会拖延，不经过您的同意，也不会任意改变屋子的花样。李令郎，您如今已是我们的账房，在自己家里办公岂不是更方便？也可以有更多时间念书嘛！”
“对对，令郎，有了租金，您才有钱买笔墨纸砚书，才气加入种种诗文聚会会议，上京赶考才有盘缠！令郎，骆少爷和吴管家也不像说话不算话的人，您就允许了吧？”桐生也在一旁相劝。实在是走投无路了，谁知天不停人路，恰好这时候又有人上门恳谈，且这二人看着比从前那些顺眼多了。于是，桐生索性豁了出去，暗自决定无论如何也得说服李清白允许下来。他相信，凭着主仆二人多年相依为命的友爱和李清白拉不下脸的脾气，只要他坚持，他是不太可能拒绝的。
“我说过，我穷死饿死也不——”李清白心动了，却依然抹不开面子。其实他比谁都清楚，一穷二白，书都买不起，如何应试？
“李令郎，”引章打断他，笑道：“这话差池！试想，倘若认真穷死饿死，身体发肤受之怙恃，您如此轻贱此身有何面目去看法下的先人？再说了，若真有那么一天，慕鸿楼还不知落到什么人的手里呢！您还不是一样保不住？”
李清白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呆了半响，仍迟疑道：“可是，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我，我——”
“人孰无过！别说说错一两句话，即是做了什么错事，知错能改善莫大焉，男子汉大丈夫能屈能伸才是一条男人！何须拘禁于一两句不相干的话以致画地为牢，终身受困呢？”
李清白惊愕的睁大着眼，张着嘴审察引章，半响做不得声！
“小少爷，就冲您这些话，好，我允许了！”李清白慨然长叹，立即绝不犹豫允许了下来。引章一个小小孩子都能有这般见识，他另有什么好记挂的！
“认真？那太好了！”吴管家与引章相视而笑，忙起身一揖到地：“多谢李令郎仗义相助！”
“不敢当不敢当！”李清白与桐生还礼不迭，坦然道：“小少爷，吴管家，两位照旧叫我清白吧，我是账房先生，欠好僭越了！”
“如此，我就不客气了！清白，咱们好好商量商量租赁条约的事，另有，找人扫除扫除，你看如何？”
“一切但凭东家做主！”
于是，当两天后的清晨，慕鸿楼的招牌取了下来，在噼里啪啦的鞭炮声中换上一块金字闪闪“玲珑布庄”的牌子，引来了无数看热闹的人，纷纷驻足探询：何人如此本事，竟说得动一清二白的李家令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