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山绵延，笼着一层薄雾。刚下过雨，南疆的天显现出透着清墨一般的灼烁向两边展开，夹在群山之中。然而那穿插在群山中的河水仍然如碧玉一般不改其清透之色。
“阿叔，还要划多久的船啊？”莫陵谷睁开眼，悠悠转醒。雨落船篷的声音太过悦耳，少司监不知不觉间便靠在船舱里睡着了。
待到醒来时，看着两岸高山，形状仍然是那么熟悉。那如尖塔一样的山已经离自己不远了——莫家便扎根在那座山下，距今已有百年。
“坐好哟，待会儿到河流交汇处水就变急了……”那老翁披着蓑衣，戴着斗笠，稀疏白须盖不住他的笑脸，“老汉今年七十啦，不像以前那样撑得住竹篙啦……”
“怎么会，您照旧和我小时候那样硬朗。”莫陵谷识趣地把脑袋缩回船舱，但照旧极其有耐心地讨好这位撑船老翁，“南疆一拨拨外出打拼的人都是靠您送出这一堆堆山的呢。”
“是啊，送他们出去不是易事……那阿谷怎么突然回来啦？”
“我回来看看我娘，二叔，另有那帮弟妹。看完了他们还得回王都做事。”
“唔……不愧是莫老爷的儿子，就是比一般毛孩子有前程，不像村东口的……”
老翁兴致极高，说话个没完，他撑着篙，笑着唱渔歌，乐得把自己的身子都向后拗去。
“越江碧水荡，绵延平万山……”
莫陵谷只盯着那座如同尖塔一般的山，直至那山靠到自己眼前。
“就放我到这儿吧，剩下的路走已往就行了。”莫陵谷付了船钱，纵身跳上渡口，飞也似地跑向山脚。穿过还漫着一滩滩水街道，穿过那摆着新鲜瓜果蔬菜的小摊，跨了几道门槛，便抱住一位妇人的背。
“娘！我回来了！”莫陵谷把脸埋在自己母亲的背上，像猫儿一般蹭着，那习武的莫大人如今倒显得优柔了。
“行了行了，把手放下来，多大个男孩子了……待会儿不怕你弟弟妹妹笑话你？”
莫少爷虽然不怕堂弟堂妹们说自己什么，作为长房长兄，弟妹们照旧很尊敬他的。
他没脸没皮地嘻嘻一笑，便又向堂屋走去：“我去换件衣裳，待会儿去给二叔请安。”
“嗯，你二叔听说你回来，在祠堂等着你呢……快些去啊！”
虽然她听到了莫少爷的回复，但那都是从堂屋伸出传来的回声了。既已等到了自己的儿子，莫夫人也不再愣愣地站在前院了，转而便走到厨房去。
“也不知道他们菜都备好没有……”
祠堂在莫家大宅的最后方，族人们都可直接从中间的庭院内穿过小路，到达祠堂。
到了这个地方，哪怕莫陵谷再顽皮作怪，也会变得严肃敬重起来。
“二叔……我回来了。侄子给您请安。”莫陵谷看着那位中年男子直挺挺地跪在垫子上，便向他深深鞠躬行礼。
那男子才徐徐睁开眼，重重颔首：“平安回来就好。快来也给你父亲请安。你这一路奔忙直到王都，你父亲也是很记挂你的。”
莫陵谷也陪着他跪在蒲垫上，向着那一排排牌位行礼。
“父亲……列祖列宗，孩子莫陵谷给诸位请安。此次远行平安无事，收获颇丰，全靠祖宗痛爱庇佑，父亲记挂很是。”
他俯身扣头，拜着这一座座木头牌位，虔诚地像是祖宗们还活在世上一般。
“嗯。二叔另有事要做，今年收下来的粮食刚入仓了，要去清点好数目……你在这和你爹说说话吧。”
二叔一手撑地，徐徐直起身，祠堂里只剩小莫大人了。
“爹，我去到王都了，那里可真热闹，路修得好宽，可以一次通过四辆马车呢！”
“我啊，我现在在刑狱司做事，儿子可是少司监呢！很威风的！”
“虽然我知道你更想做的是处置惩罚政事的官啦，但儿子考不到那里去……”
“还没有开始处置惩罚正事呢，陛下就同意我回来看你了。陛下人真好，现在我还没见过陛下生气的样子，她是个女孩子！比我还小一岁呢！”
“陛下虽然厉害……沈王爷也很厉害。我一定会好好做事的，您说了，大历人应该有报效大历的觉悟。”
其实并没有人回应小莫大人，那会回应小莫大人每一句话的声音在他十岁那年便逝去了。
“多亏了爹爹，念书读得那么好……能让我几多也有一点点天赋叭。”莫少爷欠美意思地挠挠头，“虽然不到您的五整天赋，但阿谷会认真随着刑狱司的前辈们学习的！”
“师父啊……师父不知道去哪里玩儿了，最近还没收到他的信。唉，只有他写信给我，我却不能寄信给他。也不知道他是会把信送到王都，照旧送到这儿来……”
小莫大人说了许多，说了王都的一草一木，说了师爷师叔，说了南疆的山山水水。
“您在天上会看获得我吗？会看获得越江吗？照旧只能听到我说话的声音呢？我明明只去了王都几个月，二叔似乎变老了许多几何，阿娘的鬓角也有白头发了……”
莫少爷突然不说话了，像是泄了气一般，也不直挺挺地跪着了，由着自己落在蒲垫上。
“烛火似乎暗了……”莫少爷新添上蜡烛，便转身再细细地看了那一座座牌位。
“天晚了，阿谷要去用饭了。”他看着父亲的牌位，“等明天，阿谷再找您说话。”
祠堂的大门关起来了，只剩下烛火经久不息。莫少爷这么和自己的父亲说话六年了，莫家的孩子这么和祖宗对话数百年了。每当他们或苦闷或欢喜时，总喜欢将这一份心绪也说给这些被化作木牌位的人说说，尽管他们没有回覆的声音，但他们的回复都透过另一种要领传到晚辈的心思里。故而这成了莫家孩子们自己的一处心中僻静之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