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落西斜前,完颜慷一行人下山回寺。
安国寺晚课的暮鼓悠扬肃穆,赤喜整队完毕,鲍氏带着两个侍女走出山门。
因如今灾民众多,赶夜路颇不宁静,她终归是听了完颜慷的建议,准备提前回城。
“慷儿,娘允许先回城了,但你也要允许娘,一定要小心谨慎,千万注意宁静。”
“娘回去就让人把你喜欢的那匹照夜玉狮子送来。”
鲍氏上前为完颜慷整了整衣衫佩戴,面上满是欣慰笑容,来安国寺这一遭,她发现儿子真的变了。
“放心吧娘,我留下来帮寺里准备一下赈灾的事,过一两天就回去。赤喜将军,路上务须要确保我娘的宁静。”
赤喜拱手为礼:“末将领命!”
尔后赤喜翻身上马,待鲍氏进了轿子,才率先带部门骑兵头前开道,鲍氏掀开轿帘转头张望,见完颜慷犹自笑吟吟地朝自己挥着手,眼中有些湿润。
完颜慷一直站在安国寺山门的台阶上,望着鲍氏一行车马渐远去,才转身回寺,随着觉空去斋堂用晚膳。
昔人一般一日二餐,只有像完颜慷这样的王公贵族才有资格一日三餐。
案前摆着一碗稀粥,两小碟咸菜,腌制的萝卜干和笋干,另有几个面饼子。
“小王爷请用膳!”
“大师也请!”
完颜慷端起碗回礼。
智远举起茶盏回敬:“空门过午不食,小王爷请自便。”
两人相互客套,旁边的老宗师梁紫翁早就按捺不住,径自坐下开始狼吞虎咽,面前一大盘面饼子狼吞虎咽,吃得极香甜。
完颜慷心中有事,加上这个年月的餐食味道太糙,他急遽就着咸菜吃了块热饼子,又喝了那碗粥,就搁下了碗筷。
智远起身:“素斋简陋,慢待小王爷了!”
完颜慷摇头:“大师客气,我不外是大病初愈,最近天气炎热,胃口不佳,也吃不下太多工具。”
“老宗师,你慢用,我先回房歇息了。”
“送小王爷!”
……
夜幕降临。
安国寺后院曲径通幽处,一间精舍,烛光摇曳。
完颜慷坐在案前,随意摆弄着一块从山上捡回来的乳白色石头,这算是此行的意外之喜,日后有大用,只是目前需要考虑的照旧赈灾。
关于如何救灾,他慢慢梳理着自己的思路,想到其中的紧要处,微微入迷。
作为战区后勤机关的现役军官,他曾多次加入大规模的队伍与地方联合抢险救灾行动,在物资统筹、人员调配、救灾部署、消毒防疫等方面经验很足。
总的想法是以工代赈。
但具体的执行,要草拟出种种细则。
否则,运作起来左支右绌,种种状况突发,处置惩罚欠好就会激起民变。
门被轻轻推开,小沙弥觉空送来了笔墨纸砚等物。
他将工具整整齐齐摆在完颜慷面前的桌案上,就侍立一侧,主动开始研墨。
完颜慷提起笔,犹豫片刻,照旧又撂下笔。
他抬头问觉空:“小师傅,在后山时听你说,你在寺中值司抄经……是这样,我这手呢,突然有点不舒服,你能否帮我代下笔?”
手不舒服肯定是借口,不外不习习用毛笔,写起来极慢,又明知许多繁体字不会写,才想找小僧人代庖。
觉空下意识扫了完颜慷的右手一眼,马上允许下来:“能为小王爷代笔,自是小僧的荣幸!”
完颜慷拍了拍手:“好,这样,小师傅,我口述,你来写,只要字迹清楚就可。”
觉空领命坐在案前。
他提起了笔,按完颜慷所说的,小心翼翼在纸上写下了《安国寺以工代赈实施方案》一行字。
完颜慷束手而立,见小僧人居然写的好一手蝇头小楷。
他太自谦了,字迹娟秀工致,与“貌寝”远不沾边。
“小师傅真是字如其人,清秀可爱!”
完颜慷忍不住由衷赞道。
这般被人夸赞对觉空来说,照旧小僧人上轿头一回,而且还用了“清秀可爱”这种词汇,难免有些欠美意思。
他摸了把秃顶,突又想起完颜慷在后山上跟自己说的那番离奇玩笑话,又千般思量起来,握笔的手微微晃了晃,险些淌下墨来。
他赶忙定了定神,规则姿态。
其实在下山路上,觉空不知道有几多追念要向完颜慷讨个明白,既然“虚竹”佛法修至大彻大悟的境界,为何反而要娶妻再堕红尘,超脱西方神仙世界欠好吗?
天底下还能有这样的僧人?要害是,这样的僧人还能大彻大悟?
另有所谓“佛在心中坐,酒肉穿肠过”,这等话听起来离经叛道,但后头仔细琢磨琢磨,似乎另有点佛理?
可终归没敢问出口来。
他虽然也不能把这些讲给其他大僧人听,究竟这听起来太过惊世骇俗了些。
完颜慷并不知自己一时兴起,其时逗了逗这抄经小僧人,竟在他心中埋下了一颗叛逆的种子。
……
觉空奋笔疾书,满头大汗。
完颜慷一开始还字斟句酌,兼顾到小僧人的手速,到厥后因为思路越来越顺畅,索性侃侃而谈,搞得觉空直接跟不上趟了。
觉空晃着脑袋,试图让自己更清醒一点,额头上的汗珠滴落下来,他抬起胳膊用衣袖擦了擦,道:“小王爷,请慢些讲,小僧实在记不下来……”
完颜慷顿了顿,笑眯眯道:“不急不急,小师傅先歇会,我们慢慢来。”
月上柳梢头。
安国寺内静寂无声,梁紫翁先去寺内各处检察一番,究竟不在王府之中,赤喜的军卒又不在,小王爷的安危全部都落在他身上,老先生的压力照旧蛮大。
回来看完颜慷下榻的精舍依旧烛火通明,人影婆娑。
他凑近去,见舍内下午那清秀小僧人伏案写字,汗津津满身湿透,而小王爷本人,赤着膀子双手掐着腰,不停走来走去,口中兴致勃勃念叨着。
他悄无声息站在回廊下,神思有点模糊。
府里客卿护卫背后都说完颜慷嚣张跋扈,狂妄自大,可真是都瞎了眼,他连日体现,话里话外的机锋和隐隐戳戳的手段,哪里有半点愚蠢纨绔的样子?
再有,以完颜慷这样的尊贵身份,怎会突然体贴起灾民的死活?
尤其是,灾民多是汉人……梁紫翁估摸这才是金人朝廷对赈灾不甚积极的要害因素。正因如此,作为赵王府小王爷,完颜慷对灾民的态度,就有些差异寻常的味道了。
若是善心发作一时要做善事,似也不必如此兴师动众大做文章。
看这劲头,写劳什子赈灾方案竟要彻夜不眠,显然另有图谋,想下一盘大棋……更要借此引起金人天子的注意?
此外,恐怕另有争取黎民人心的意思……梁紫翁蓦地一震:这个小王爷绝不简朴,所图甚大!
院中虫鸣甚酣,完颜慷在屋中觉得闷热,就让小僧人歇会,自己出门透透气。
他一眼瞥见梁紫翁站在门外,讶然道:“老宗师还没睡?”
梁紫翁微一欠身:“小王爷都没睡,老朽职责在身,自要掩护小王爷周全。”
“辛苦!”
完颜慷拱手,也掉臂肮脏,径自在门口台阶上坐下,又拍拍自己身边:“老宗师,坐下歇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