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章 月下昙花
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
——[唐]李商隐《嫦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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悬崖上的女子神情甚为庞大，一时间竟有点像一些神巫请灵被附体的感受，似乎有一老一少两个灵魂在她身体上交替闪烁着。
青离突然明白这是谁了。
如果是她，几个案子都变得极易解释。
第一个，她完全可以在自己汤碗里下毒，以不能食糖为由，料定了谄媚的苗依会帮她喝下；第二个，则是利用人们把弓箭联系在一起的习惯思维，都市相信箭是从远处射来，而不意可以被直接看成短刀使用——而实际上，她正是这样做的。至于第三个，云舒对小沐从烟囱上坠石杀人的料想同样适用于她。现在夜，她是来灭口的，第二天便可以一句“嫌犯畏罪自杀”为这次的事情画下一个句读。
其实这答案并不难猜，青离先前一直错就错在太先入为主了，而云舒因为不知道小沐真实身份的关系，反而能早早看破。
“世侄难道认识此人？”郑忠回过神来，循着云舒那句“是你？”，不禁问道。
“不止我们认识，世伯与列位护法都认识，只不外，平日里她都带着白银面具而已。”一边天翔插上笑道。
“你说什么！？”天翔这句话如同一个炸雷，震得所有教徒面面相觑。
“世侄不行胡言！”郑忠须眉倒竖，“韦昭圣女三旬继位，在位二十载，再怎么驻颜有术，又怎可能如此年轻？”
“在下并未说她是韦昭啊。”
“啊？”南护法显得越发震惊。
“世伯少安毋躁。”云舒道，“这正是因为，真正的韦昭三年前或许就过世了，这应当是当年的右使斯梦。”
“怎么可能？斯梦的尸首老夫当年亲眼见得！”
“可世伯赖以凭证的，只是手上的镯子吧？”
“这……”郑忠一时语塞，确实，如同最近苗娜失事时一样，各人看到垂下的手上带着护腕，就自动认定是相应的副使了。
郑忠也不是傻子，推断一下事情前后，而现在教内出了这么大的事，教主却不加入，想必不是不想来，而是两全乏术，那么，看来沈家兄弟说的是真的了。
“可又怎知是斯梦？难道不是失踪的斯容？”他顿了顿，又道，斯梦当年给他的印象太好，令他说什么也不愿相信。
“世伯可曾留意，周护法死时拼命伸出，极不自然的右手？”云舒道，“想必那就是在宣告着什么，而且也是他被杀的原因。”
“不错。”
这声“不错”却不是从云舒或天翔口中发出，众人讶异地看着面前的女子，这是她首度打破缄默沉静。
“我……等这天很久了……”，极清淡的声音，却透着不行言说的疲惫。
云舒实际上吓了一跳，原本以为她不会开口或者抵死不认。
“斯梦，斯梦右使！真的是你？怎么会？怎么会！”郑忠整小我私家激动起来，扑倒在地，“这三年里，你还去疫病村里挨户施药，还捐资修缮河堤，声名远播，四方称颂，比韦昭还要受人恋慕，怎么会是假的？”
“我做的比她好，因为我究竟不是她啊。”斯梦脸上露出一丝苦笑，叹息道，“我也不知道……怎么会……”
她的眼神落向空茫的远方，就像落到久远的已往一般，美丽的眉头轻轻蹙起，似乎自言自语地说着：“那天，韦昭把我和斯容叫上去……我料想她是要宣布了。”
“在此之前，我听说，斯容用当年韦明右使受陷害的事情威胁过圣女，不外，也只是听说而已。论武功行事，我都不信自己会输。”
“所以，当‘斯容’两个字从韦昭口中吐出时，我一下子懵了。”
“当我回过神来，血在顺着剑尖往下流，玄色的法袍，白银的面具，都仆落在灰尘里。”
“斯容看起来也吓傻了，呆立了半天，才想起来跑。”
“但我已经不能让她跑了。”
“面对着两具尸首，我坐在地上，想着，第二天一早，等着我的是什么。”
“只有一轮银色的冷月，冷笑着看着这一切。”
“月亮，我突然想到，上头有个嫦娥仙子吧，她的仙药，不也是偷来的么，她的生活，不也原来是别人的么？”
“在那一刻，我欣喜若狂，因为想到一个绝妙的措施。”
“我穿上圣女的法衣，带上她的面具。它们似乎就是为我订做的一般，那么合身。”
“韦昭的尸身没措施带下来，就把她埋在了峰顶。”
“而斯容的身体，被我将护腕换了一只手戴，抱着下来，编出一套假话。今后，各人都以为，斯梦死了，斯容叛逃。”
到这里，斯梦停顿了一下，气氛紧绷在出乎寻常的平静里，一根针掉在地上都清晰可闻。
良久，她才又继续说下去。
“但我现在知道……月里的嫦娥，也一定忏悔了……”
说着，她轻轻转向观众中那个圆头圆脑的厨子，“谢师傅，看在我救过你女儿的份上，给我端碗桂花银耳羹来好么。”
厨子叩头在地上，哽声道，“老奴这就去……”
斯梦从后头柔声唤住他，“别忘了，要七勺糖。”
“记得，右使的老规则……”，厨子说着，不知怎的已经泪流满面。
青离看着，心里不由一悸，可见，斯梦在做右使时，是何等受人恋慕的。
“你们不知道。”斯梦的声音继续纸灰一样飘落，带着干涩与疲倦的质感，“抱着斯容下来那一刻我曾何等地惊骇。”
“我拼命回忆着韦昭平日的每一个行动，每一句话的腔调，用最大的努力，去扮得惟妙惟肖。”
“那天，没人怀疑我的化装与说词，这是我的幸运，也是我的不幸。”
“第一天在这衣服下面，不够熟练地批完公牍，侍从端上来一碗苦参雪蜜羹。”
“然而，名字是这个名字，却只有苦参，没有雪蜜，入口之下，我差点吐出来。”
“侍从问，今天的汤教主喝不惯么？”
“他问得是那么习惯与随意，却在我心里激起难以想象的恐惧与惊张，我拼命故做镇定地回覆‘怎么会呢？’我想其时面具下的笑容比哭还难看。”
“此类的事另有许多许多，韦昭拿碗筷的习惯，从高处取工具的样子，甚至公牍上印章盖的深浅，都成了我心中的草木皆兵。”
“终于，终于，我的一举一动都像韦昭，再没人能找出一丝破绽。”
“但那么，在世的这小我私家，照旧斯梦么？”
没有人能回覆这个问题。
疲惫的声音在这里停顿了许久，才徐徐绵延下去。
“终于有一天，我一小我私家路过山下的涤仙潭，不知怎么，就像着了魔一样，突然就很想脱下法衣面具，看看自己现在的样子。”
“我到底那么做了，还好，我的样子没有像行为一样改变，没有酿成那鸡皮鹤发行迁就木的老妇。”
“然而，这让我越发的惆怅，甚至伏在水里哭了。”
“我知道，自己会在那黑袍中一天天老去，就像在黑黑暗怒放的花朵，最终默默凋零。”
“至此，我克制不住地经常偷偷溜下去，在那潭中徜徉放歌，我感受，那才是，在世……”
斯梦缄默沉静一下，又道，“我想，破绽或许就是那时露出的。”
“周蒙不知怎么知道了我的事，黑暗来纠缠要挟。”
“他知道了，苗娜就也知道了。至于苗依，她虽是不知，我却隐约听说了刺客的事。”
“编造了第一个假话，就要编造第二个来圆合它的破绽，接着再编第三个、第四个……”斯梦长叹一声，“每一步，似乎都是不得不走，可结果，转头看看，已经离正道那么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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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胖厨子已经将适才要的甜羹端来，教众自动让出一条门路，让他颤巍巍地上去。
斯梦温柔地接了过来，道了谢，轻尝一口，脸上浮起淡淡的笑容，似乎是对自己在说：
“这三年，没有甜味的日子是怎么过的呢？”
在她这一笑面前，青离认真感应，月亮都失了色。
然而这笑容僵在了，景泰蓝的小碗从高处落了下来，发出清脆的一声。黑衣的女子往后仰去，断线的鹞子般跌落悬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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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众在崖底找到斯梦时，似乎山神也不敢暴殄天物，虽然她身上不少血迹，整个容颜却栩栩如生，而且，脸上凝固着让人心醉神移的那抹微笑。
这一直在暗夜中摇曳的花朵，终于在月光下怒放了一回……纵然怒放之后，就是结束，在所不悔……
（九十章`嫦娥`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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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完，故事另有一个扫尾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