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五章 射天狼(下)
会挽雕弓如满月,西北望,射天狼
——[宋]苏轼 《江城子·密州出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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弓弦响处,箭如流星。
可惜的是,它并没激起任何惨呼或者恼怒,而是在短暂的惊愕后,迎来更高声浪的笑嚷。
青离自负箭法精绝,却一时没发现蒙人也是相当狡猾——堪堪立在弓箭的射程边缘四周,但重要的是——他们顺风。因此,她那只箭,在离目标另有小半丈远的地方,一头向下俯冲,栽到土里。
她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懊恼地站起身,立在城垛上,酷寒的月光斜下来,照得半身都是金属的光泽。
“青离,快下来!他们又放箭怎办!”云舒在下面喊她,她也没动。
蒙人没有再放箭,倒是似乎发现了点什么,窃窃私议一下,向城上更高声地笑骂,“女人出来打仗!你们明国男人死光了?照旧都是孬种啊!?”
青离咬牙咬了半天,心里盘算着弓箭射程,确实,凭她的经验,怎么看都是不够。
不外,以为射程不够姑奶奶就奈何不了你们了吗?
于是她猛地转头冲下喊:“云舒,这镇上应该配了火铳,帮我要支来!”。
火器在明代军事上有相对成熟的应用,永乐帝时始设的神机营,在征讨漠北以及厥后的北京守卫战中都立有大功,火铳是其中较常用的一种轻型火器,类似于现在的单发步枪,但没有瞄准器。不外在民间,这些都是被禁止私造私用的。因此云舒也不由一惊,“你会用吗?”
青离没答话,跳下来拍拍两手,直接转向孔守备,面无心情地指着云舒道,“他外祖父是永昌侯,兵部尚书的亲家,吏部侍郎的姐夫,有劳大人拿支火铳给他。”
“喂——”云舒在一边抗议了一声。
她看了他一眼,没搭理,其实何尝不知他最反感拿这些关系权势压人,但对君子,有君子的做法,对小人,也只好用小人的要领。
孔守备果真证明了自己是小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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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大一会儿时光,一支灰扑扑的火铳送到了云舒手上,守备的脸色并欠悦目,但他也以为青离不行能会用,因此又不太担忧。
他哪知道,青离家里一半人原来都是神机营的。
那铳长约一尺半,口径小一寸,外有刻文,方便抓住,青离拿过来,擦擦灰尘,一种熟悉而又陌生的感受,翻上胸口,莫可名状。
“云舒,这是两人用的,我支架瞄准,你焚烧!”厉声说着,她再趴上城垛,用臂弯抵住铳尾以抵御发射后的后坐力,闭起一眼,聚精会神地往那兀自兴高采烈的敌首头上瞄去。
迎面朔风野大,她的黑发乱舞着,嚣张得像无数怪蛇,整个衣衫被风灌满,鼓胀成青碧的气球,抓紧武器的一刻,恼怒、恼恨、暴戾、嗜血这些特质似乎又占领了她,火光闪烁出许多往事的画面,却在一个地方急躁地卡壳:适才那个梦,那个从柜子里把她抓出来的官差,为什么,为什么,就是想不起来他的脸面?其时不是想着一定要记得有朝一日去报仇的么?
急躁中,枪响了,青离在心中呐喊:你们要的牛羊、金银、珠宝,都给你们送去……
她的耳膜迎来底下一声凄厉的长嘶,最雄伟的黑马直立起来,尔后又痛苦地前倾,跌落灰尘,将身上的人生生掀翻下去。
青离略有失望,原来只中了马。但她七八年没碰过这工具了,不比箭法熟练,其实能打中马已算不错。
不外这样一下,已经大大杀了对手的锐气,他们以为宁静的地方,原来也有脑袋开花的危险,况且从那样高峻的马上摔下,他们的首领显然也有损伤,于是一时如群龙无首,乱了方寸。而城楼这边,看见可汗坠马,则高呼大喝,群情激昂,纷纷请战。
蒙古骑兵看见势头差池,可汗受伤,无奈,打响了尖锐的唿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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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一会,刚刚那些火光旌旗都恍然如梦般不见,只留下铁蹄踏起的滔滔烟尘。
孔守备的脸色阴晴频频,不外最后他想到,云舒只是过境之客,马上就会离开,就先忍着几天,免得万一真冒犯了永昌侯,就比力糟糕了。
“刚刚那是什么部落?”青离一边闻着袖口留下的硝烟味道,一边问身旁军士。
“是小王子。”兵士敬重答道。
“奥?”青离惊愕一声,她知道土木堡之变后,不只明朝发生了许多事,瓦剌内部也起了叛乱,也先为部下所杀,以至于瓦剌开始破裂衰落,另一个蒙古部落鞑靼崛起。而成吉思汗的后裔,即黄金家族是在鞑靼内部,所谓“小王子”是明人对成吉思汗十五世孙,达延汗巴图蒙可的称谓。
不外她也只是随口问问,接下来,准备回驿馆继续她未竟的睡觉大业。
进了房间,桌上居然有碗银耳汤,下面压了张纸条,上有铁画银钩的三个字:趁热喝。
她笑起来,小口地抿着喝。汤很热,一口下去,在喉咙处有些烫,可待落了肚,就全身都是恰到利益的暖意。
一瞬间,适才还在胸中彷徨不去的激荡与暴戾似乎漏了气般悄悄散走,脸上的红烫也徐徐消去。
她想到蒙昔人。他们来抢工具时,她虽然是生气的。不外归根结底她对他们的态度却有些矛盾:一方面,痛恨恃强凌弱;另一方面,信仰强者为尊。
况且,两宋的历史活活证明,没有蒙昔人,另有女真人,没有女真人,另有契丹人,没有契丹人,另有党项人……
以青离的身世,你认为她会给不能自我掩护者多洪流平的认可?
倒是“小王子”这个称谓,虽然她知道只是因其即汗位时年幼之故,可一联想适才那马上的山岳,还真是可笑……
想着想着,也许是折腾一夜太累了吧,她放下汤碗,任意识徐徐模糊起来。
黑黑暗,有一支长长的队伍,火光下的哭喊声弥漫着胭脂的味道。
又是梦吗?
她似乎意识到自己在做梦,可又无法醒来。
前头有人昏厥了,似乎是常校书的妻子——她丈夫因为会写字,曾代一名武官在景帝时期废太子的联名上签字。
官差骂骂咧咧地走来,一口酒喷在她头上。
然而她说她真的走不动了,抱着官差的腿大哭,整个队伍也一时陷入杂乱。
自己就是在那个时候,找到时机切断手上系着的绳索,拉着姐姐偷偷跑掉。
虽然公人们一发现,就分几路来追了。
也不记得其时是什么节气,总之田地里刚刚烧荒,地上是焦黑的断草,没遮没掩的。
所以很快面前泛起了一个官差,他长得很滑稽,圆圆的脸,小胡子,一双眼睛大得有些突兀,外带一身的酒臭味。
等等!
青离一个激灵坐起来,呼哧呼哧地大口喘息。
这不就是那个把她从柜子里拉出来的官差么?居然,居然想起来了!?
那么然后呢?她赶忙在脑中搜寻。
很长时间的一段四目相对,却突然,那官差转头冲另一些人喊道:“这边也没有!”
“是么?横竖是小鬼,上报死了算了!”远远传来答话。
其时她和姐姐完全愣住。
他在力所能及的情况下,保持了自己最后的善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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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到这里,青离,坐在驿馆床上的青离,突然呆住,一下子明白为什么这么多年一直想不起他的相貌。
因为这件事情,放过她们的事情,这么多年,她险些彻底地把这件事情忘了,以为逃跑就是一帆风顺的而已。所以在忘记这件事情同时,把抓她的,也是同一小我私家的,相貌也忘了。
为什么会忘记这件事情呢?
因为这会削弱她的恼恨,那个时候,她生存的基础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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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这个世界,始终,既不太好,也不太坏,它只是那样子,就那样子,颠簸而冲突地运行着。
在任何时候,你都可以重新选择。
然后,迎接选择之后那同样由矛盾组成的人生……
(四十五章 天狼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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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达延汗其人其事历史上确有,是蒙古一代中兴之主,生卒年有争议,但概略活跃时间是在成化、弘治年间,在本文中进场比历史上稍有提前。。。8过应该也米人把本文当历史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