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九章 红粉化灰夜夜哭(三)
欲迎天子看花去 才下金阶却悔行
恐经失恩人旧院 回来忆着五弦声
——[唐]王建《宫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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昭阳府是在鲁地,此时已十一月半,冬风薄薄地送来一场雪,实在算不得什么奇事。着了风雪,熏染风寒,也自然再正常不外。
纵然是天下第一刺客又怎样,还不是血肉之躯?
只不外,青离这病,却来得太不是时候。
明日即是侯爷的寿辰,大伙儿都早早歇下了,准备应付要打二更起来就开始忙的一天。所以,她要部署机关,有足够宽松的情况,却也有足够紧迫的时间。
从举办寿筵的天伦殿,到孙夫人的赏梅轩,有两种走法,一条是上次跟韩鸦儿一起走过的大路官道,胜在平直好走,一般为人所选,一条就是从这园子里走的小路,虽有曲径通幽,路上却已长了青苔。
青离正走在这条小路上,园子里的花木也大多落了叶,在无月的夜里耸出横瘦的黑影,偶尔有被惊起的夜鸟,多数留下婴儿啼哭般的凄厉一声,突拉拉飞上天去。
小路有一个必经之处:一座名为“翠悠桥”的吊桥,青离颇喜欢这名字,闲散时常来看看的,不外今夜,她却险些是用蹭的来到这桥边,坐下来喘着气靠着酷寒的桥廊,看呼吸在暗夜里也酿成白雾。
妈妈曾赞过她发烧的时候是最漂亮的,因为原本苍白的两颊会染上绯红,眼睛也会因虚弱而削去煞气,酿成轻泛泪光的桃花眼。
可比起倾国倾城,她宁愿不要生病。
头疼得真快裂开了,明明不是做梦,几多过往的画面却席卷而来。她拼命把意识拖回来去扎挣着去完成手上的事情,可照旧有许多片断不受控制地闪来闪去。
——爹?
——粉嫩的脸蛋被胡茬扎得生疼,却照旧咯咯笑着,因为爹可不会经常这么开心。
——“小七,晓不晓得,爹今天打了大胜仗,连也先的兄弟都被炸死了?”
——“也先是谁?”
——“嗯……来打我们国家的坏人……”
明日侯爷寿辰,是难得的好时机,就算难受,也得布下这个机关,青离咬咬牙,往桥下探去,湖面的冰已有寸厚,足以蒙受纤细的她。
——三哥?
——小小的身躯被温和地抱起,手脚在空中乱抓,却还胡乱喊着,“打呀,打呀!”
——“小七,女孩子家家怎么舞刀弄剑的,乖乖跟先生学认字去。”
——“认到一百个字,你们要陪我玩骑马哦!”
——“又来了。”
测定方位,选好弩座,还要用柳钉牢牢牢固,设定机关,马虎不得。
——年老?
——平时爱说爱笑的人为何缄默沉静?平时粗拙有力的大手为何酷寒垂着?
——“禁绝哭!为国捐躯,死得其所!”
——爹的嘴唇绷得紧紧,字字掷地有声。
——可为什么,他的眼圈似乎红了?
从风向风力上考虑,这个时候,都是刮冬风,不出意外,也不会强到能吹偏劲弩。
——娘?
——惊恐的眼睛隔着门缝窥视,仔细听着那些她还未必听得懂的话。
——“良人,你也冒犯过石亨,现在还要去为于大人求情,只怕自身难保啊。”
——“于大人的‘赴汤蹈火浑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间’,你不是也最喜欢的么?”
——微不行闻的啜泣……
扳开弩座,夹入弹簧,用一根细而结实的线,连在桥身上,以便感知过桥的重量。
——姐姐?
——“青离,姐姐无用,帮不了你此外,唯有每日焚香,一生茹素,求你平安。”
——“佛祖要保佑我,那才真是瞎眼了。”
——纵然如此,她照旧照做了,每日的三炷香,都是叩头到地上的,以往最爱吃的小黄鱼,也今后再没沾过。
凭过往的经验,弹簧的刻度约莫应拨在第十二格,可眼前重重叠叠地双影,怎么也看不真切。
——妈妈?
——“快点喝,伤好了才气再给我挣钱!”
——“好大的参,很贵吧?”
——“空话。”
——“几多钱?”
——“五千两。”
勉强把弩箭上上去,在桥底轻轻一拉,一道金影“嗖”地窜了出去。果真不行,这样万一有偶尔经过的丫头仆妇就发射了,伤不到目标,反会袒露。
——小沐?
——“妈妈你快来呀,七爷烧得火炭一样!”声音带着点哭腔。
——“我要是病死了,你会哭吗?”
——“七爷别说傻话,七爷不会有事的。”
——“我是说要是……”
——“会的,会的,楼里没人像七爷待我这样好……”
将金箭撤下来,重调弹簧,眼前愈发模糊,不得不用手指捏着,一格一格地感知。
——云舒?
——“这早已不是那个单凭个子高就可以掩护别人的世界,遇到你,我才知道,可以掩护自己的女孩子何等可爱。”
——“如果有一天,你在乎了哪小我私家,那小我私家比我幸运,因为无论面对什么,我相信你,不会让他有时机半夜对着灵牌落泪”,照旧他的话,坐在箱子上拿着别人的灵牌讲的。
——“为什么我要跟你们去啊?”
——“我 需 要 你。”
试着再把金箭安上,已经摸索出十二格刻度,这样应该差不多了吧,明日,蓝幽幽的箭头会贯串孙夫人的粉颈,红琼赤玉,将喷薄而出。
——血?
——鲜红的,浓烈的,粘稠的,腥臭的,似乎从四面八偏向自己泼来。
青离胸中一阵翻腾,不由伏在地上干呕,要不是一天没吃什么工具,就太难看了。
等稍稍平静了,她起来再次实验将箭设置好。
没想到,当手指碰到酷寒的机恬,那种感受再次涌来。
满嘴苦得厉害,是胆汁吧。
她不敢再动,离水的鱼一样大口喘着,空气中似乎都带了冰凌,刺得她喉咙越发作痛。
远远地传来更夫的梆声,“天干物燥,小心火烛,二更!”
时间这样快么?
伙房的人要最早起来,她不在会很奇怪。
于是青离顾不得拆卸弩座,只扯过大把青苔残雪用来遮蔽了痕迹,将金箭收转身上,急往回去。
不管什么原因,想到今天做不成这个事情,她心中懊恼之余,却又无端地松了口气,病势也似乎轻了一半,腿不似刚刚那么重,眼前也不再昏花。
装不上这机关,只是因为生病,只是因为生病而已!
她反重复复这样想着,以至于险些要作声读出来,但不知为何,另有一丝恐惧无由地袭上心头:自己是不是真的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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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一幅‘遥知不是雪,唯有暗香来’!沈书婉丽,正配这佳句天成。”昭阳侯展开孙夫人所送寿礼,赞叹道。
“妹妹美意思,果真墨宝难得。可惜空有词章雅致,没有胜景赏心哪。”管夫人也上来寓目,笑着说道。
“姐姐怎么知道没有?”孙夫人小嘴一撅,满脸天真状问那二夫人。
“娇娇别闹。”侯爷笑道,“现在不外十一月,你能变出一庭梅花来不成?”
“我要变出来了,侯爷怎么赏我?”孙娇娇上前挽住侯爷胳膊,歪着头道。
“侯爷,娇娇一向最知道您的心思,早在春天,就把赏梅轩里的腊梅全换了早梅,专意等您寿辰时开放呢!”旁边早埋伏了一个说得上话的嬷嬷,给孙夫人作论语正义。
“奥,真的?”侯爷大笑,“难得娇娇这番心意,今夜本侯就来个‘踏雪寻梅’。”
席上其他夫人脸色自然是欠悦目的,但侯爷兴致起来,少不得随着前去。
于是一支倚仗声势赫赫向赏梅轩开进。
孙夫人自己走在最前,转身拉着侯爷的手臂,不时娇笑。
“怎么不走大路?”雪夜的小路有些幽僻湿滑,侯爷的眉头皱了一下。
“侯爷说了,踏雪‘寻’梅,正是要走这曲折小路才有意思,走嘛走嘛。”小女人一脸娇痴,使性子道。
“好,好,依你依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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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快到了翠悠桥,这桥身很窄,不能容二人并肩,方阵人马自然就被拉生长蛇,接踵已往。
“侯爷小心。”孙夫人已经行到桥中段,转头笑对良人道,昭阳侯走在第二个,身后两个阉官,在这窄处举着硕大的伞盖,颇为滑稽。
当一个抱手炉的侍女也踏上来,桥身突然一震。
一声惨呼划破平滑的夜色,看时,孙夫人慢慢瘫倒下去,后心处一支银色小箭闪着冷光。
翠悠桥,变作了奈何桥……
全场一时凝固。
唯有失去主人的赏梅轩内,空余一庭早梅怒放,对月吐艳喷霞……
(二十九章 五弦 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