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桃李东风

　　天气越来越冷，李寿仍然只着裘皮长袍，多因内力充沛的缘故也并不觉得严寒。伸手摩挲着马背上的肩负，可他连打开看看的勇气都没有。

　　江湖之大，他却已成弃子。以前自己是清风霁月的令郎，如今却沦为了江湖上一个无依无靠的飘零之人。

　　李寿自嘲地笑笑，不外短短几月，人生已然巨变，之前总是自诩少年老成，可是现在经历了这么多，却纪念起那一心想当盖世大侠的自己。

　　泸州千里之遥，况且姐姐如今是何境遇，是否愿意相认，自己都不敢肯定，心里竟生出些怯懦来，不知该不应去相见。可若不去，还真不知人生另有何事可做。

　　某个噩梦惊醒的夜晚，他突然想起纳兰城的其其格一家，便决定向北去看一看他们，然后再南下。走走停停，过了半月才入了城门。

　　漫无目的的游荡在街上，突然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女人将一个胡饼塞到他还拉着缰绳的手里。

　　不知不觉，他已经向北来到了纳兰城。这里是胡汉接壤之地，两族杂居，却并不通婚。以前追随父亲来过，其时年幼，只觉此处风物甚是新奇，现在想来，怕是被朝廷派来干些并不色泽的事，因为依稀记得，父亲那近一个月的时间里早出晚归，加上愁容满面，回到青云后便生了重病，病好之后身体便不似从前了。

　　李寿并不想哭，想到从前，甚至扯出了一个笑容，那女孩见状，蹦蹦跳跳地随着他的马，说道：“我家的饼香吧。”

　　李寿拿着饼咬了一口，嘴里含糊地说了一句谢谢，却并未勒住缰绳。

　　胡人热情旷达，也并不似汉人考究什么男女大防，所以他也并不见责。或许是见自己衣着单薄，起了恻隐之心吧。

　　那女孩见他不想停下，也不生气，只说道：“你是荷花哥哥吗？”

　　他闻言一惊，急遽勒马停下，“你是赛罕？”

　　那女孩眼神明亮起来，“姐姐每日都在等你呢！”

　　那唯一的一次纳兰城之行，他只交到一个朋友，就是赛罕的姐姐其其格。她小自己一岁，家里在五原街上卖饼。那时自己总去买饼，一来二去便认识了。她虽是女孩，却痴迷武学，每日缠着他教她武功。他每天都去教她，也每天吃她家的胡饼。那时她家的大人都开玩笑说要把其其格嫁给他，总是没等他开口，其其格却先恼了。

　　她说她的名字是花朵的意思，自己却从未见过许多的花。李寿便将种种花画下来给她看，她说她最喜欢荷花，便将荷花的画卷保留了下来。

　　李寿问道：“你怎么认出我的？”

　　赛罕笑笑，说道：“姐姐有一幅你的肖像画，和那幅荷花放在一起，经常偷偷拿出来看，我求了她很久她才给我看呢。适才我看你经过，一下便认出你了，可是你连我家饼的味道都忘了呢。”

　　李寿又咬了一口饼，也并未觉得有什么特别，胡饼味道不都是这样嘛。但是既然都来了，应该登门造访才是。

　　“赛罕，带我去家里看看吧！”

　　赛罕开心得跳了起来，“好呀好呀，阿爸阿妈知道你回来了，一定特别兴奋。姐姐去官府了，晚饭时候才气回来，我先带你去店里。”

　　李寿下了马牵着缰绳跟在赛罕后面，拼命回忆却也照旧没能想起他们一家人的样子。因为一想，脑海中即是莫若羽那张笑脸，不能想。

　　也并未走多远，就到了店里。确实和赛罕相遇的地方不远。因为汉族修建的影响，此地的商铺也多沿用了汉族的式样，临街的地方当做门市，后院用来居住。

　　刚进后屋，就听见一其中年人的声音：“赛罕，欠好悦目着铺子，又偷懒跑回来！”

　　赛罕快快当当的跑向厨房，“阿爸，你看谁回来了？”

　　李寿跟了进去，一抬头对上那胡人的男人，往事一下便清晰起来。是了，就是这魁梧的男人，让自己对男人的意义逐渐明朗起来。正直，继续，另有责任。那些因为父亲缺失的陪伴而从他身上所体悟到的一切，仍然影响着他。

　　这如同父亲般亲切的男人，再见依然让李寿觉得，时光仍然停留在五年前。

　　那男人似是有些不敢相信，愣了半晌才喃喃道：“是子恒吗？”

　　子恒，李寿的字，一直没人这样叫自己，除了这一家人。

　　“是我，大叔。”

　　那胡人男人很是激动，搓了搓手便一把将他抱住：“都长成这样壮实的青年了！”

　　赛罕忙拿了手帕来擦他身上的面粉，嗔怪道：“阿爸，你弄的哥哥身上都是面！”

　　那男人松开他，拍了拍他的肩膀，又问道：“怎么穿得这样少？”

　　李寿苦笑着说道：“没事，大叔，习武之人，不怕冷。”

　　那男人大笑着说道：“其其格也这样说。”

　　赛罕忙接过话茬，自豪地说道：“我姐姐如今在官府供职呢。”

　　那男人又说道：“这还多亏了子恒，你教她武功，又留了秘籍给她，让她几多有些本事在身上，去年官府招人，她便考上了。”

　　李寿闻言也颇为她兴奋：“是其其格自己天分高，人又勤奋，我不敢居功。对了，怎么不见大婶？”

　　赛罕露出惆怅的神情，“阿妈去年得了急病……”说着像是要哭出来。突然一个声音传来：“赛罕，你是想让阿妈在天上不放心吗？”

　　李寿闻言望去，见一个极为明朗的少女走了进来，眉目较幼时长开了些，浓艳的五官颇是感人。

　　李寿不禁作声道：“其其格吗？”

　　那少女一惊，细细审察他，接着说道：“子恒，原来是你回来了。”

　　赛罕一直盯着姐姐，见她神情并未有异，竟是大失所望。

　　李寿有些不解，大叔便尴尬地拉着赛罕去前厅，只留他和其其格二人。

　　其其格邀他坐下，开口说道：“赛罕年幼，还望你别介意。”

　　李寿有些欠美意思，“你还像从前一样待我便好，如此客气，我反而不自在。”

　　其其格有些羞赧，道：“幼时我不懂事，以为遇到了就该一辈子，所以总想着嫁给你。赛罕知道我的心思，你又回来了，她便以为我会意满意足，所以才随处期待，让你难为情了，对不住。”

　　李寿想起往事，频频欲开口说些什么，却始终开不了口。

　　其其格看出了他的尴尬，便说道：“子恒，你改变了我的一生。说句谢谢真的太轻了，但我照旧得谢谢你教我功夫，让我能自食其力，能掩护阿爸和妹妹。以前我不懂事，以为你能是我的依靠，如今我什么都靠自己，我觉得这样，很好。”

　　李寿点颔首，说道：“我也很为你兴奋。”

　　“以前是我不懂事，错认了和你之间的情感，如今我也已经有了自己的爱人，我们说幸亏新年的时候结婚，你一定要留下喝喜酒啊！”

　　李寿突然如释重负，可是想到还要再留下一个多月，突然便升起一种禁锢感，他不想停下来，也不想静下来。

　　其其格看着他，刚见了他便觉得他纷歧样了，不知道他都经历了什么，但一定是十分痛苦的，是不愿意想起的。她伸手锤了锤他的肩膀，就像小时候一样。“我和阿爸另有赛罕，都是你的亲人。”

　　李寿的眼泪差点夺眶而出，是啊，如果这世间对自己而言另有那么一点温情，那一定就是这胡人一家了。不用管什么胡汉之分，不用管什么友爱深浅，他们，就是自己的亲人。

　　是夜，泡了热水澡，躺在羊毛垫子上，李寿觉得周身温暖而舒适，这种久违的感受让他觉得十分幸福。半睡半醒间，似乎听见门外赛罕的声音：“阿爸准备的裘皮被子哥哥忘了拿进去了。”

　　其其格回覆道：“别去打扰他了，他太累了。”

　　“可是现在后半夜冷得很呢。”

　　门轻轻地开了，一小我私家蹑手蹑脚地走了进来，将一床被子慢慢地盖在他身上。然后又轻轻地翻了翻火盆里的炭，转头见他并未苏醒，便小声说道：“子恒，接待回家。”

　　待到其其格关上了门，李寿的眼泪才不受控制地流了下来。

　　前路黑暗，若有一盏灯能带来些许的灼烁，那么自己，便也不会觉得孑立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