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见

　　后面的几日，鹿阮倒还真的稳下心来，随着鹿兰庭认认真真练字念书。鹿兰庭没有从启蒙的《三字经》开始，直接跳过了启蒙，带着鹿阮学起了《大学》。这是跳级学习呢，照旧连跳，鹿阮对鹿兰庭的决定并不阻挡，她已经打下了念书的基础，自然可以直接从基础之上开始学。

　　在鹿府生活的日子简朴却不乏味，一天一天过得很快。刚进入初秋的暑气徐徐消散，秋老虎成了病猫，没有力气继续发威，鹿阮身上的薄衫增多变厚，府里也开始为一日冷过一日的天气提前做准备。

　　今日鹿阮起的晚，其实自从她开始在书房里学习念书，鹿兰庭就从来差池她什么时辰起床做严格要求。不外鹿阮一向自律，这照旧她头一回起晚。鹿阮灵巧的坐在梳妆台前，由巧儿给她梳头，没有需要鹿阮亲自动手做的事，她便想起了导致她起晚的原因，鹿阮在心里叹了口气，活该的扰人清梦的罪魁罪魁，自然照旧那些借梦境看到的画面。

　　最近几日，那些画面越来越清晰，泛起的次数也越来越频繁，简直算得上是无孔不入，逮住时机就钻进梦里来，连中午小憩那么一会儿的时间也不放过。不外，鹿阮神情有些怔怔，不知道这算不算是幸运，今日梦里看到的画面比之前那些一成稳定的场景，有了些细微的变化。

　　“小姐，梳好了。”

　　“嗯嗯，”鹿阮扫了一眼镜中头上的元宝髻，满意的点颔首，“巧儿姐姐的手真是巧，怪不得母亲都离不开巧儿姐姐呢。”

　　“小姐的嘴就是甜，”巧儿笑着敦促：“小姐快吃些饭食，嘴甜可不顶饿呢。”

　　屋里的小丫头都被巧儿斗胆的挖苦给逗得笑盈盈，一时之间，鹿夫人的屋子里一片欢声笑语。

　　“怎的了？什么事竟笑的这么开心？”

　　见鹿夫人踏进屋里，鹿阮和丫头们一起行了礼，才一边坐在饭桌旁边，一边示意巧儿把适才的对话讲给鹿夫人听。

　　“母亲，父亲是不是已经在书房里了？”

　　“嗯，你呀再不赶忙，今日的课程可就学不完了。”

　　鹿夫人早就从鹿兰庭的口中得知了自家女儿认字的事，会认字不稀奇，稀奇的是没人教，无师自通生而知之。因此，鹿夫人也不把鹿阮当寻常孩子来看，而且一改原本只求女儿康健长大哪怕长大后碌碌无为的心愿，希望女儿能真有学问本事傍身。这也能理解，究竟这是为人怙恃的正常心理，孩子虽然平安康健最重要，但如果能在平安康健的基础上，学识广博有前程，自然是最好，对孩子有所期盼，是希望孩子未来有所倚仗。

　　不外，有句话叫“望子成龙，望女成凤”，自然也有句话叫“慈母多败儿”。鹿夫人期盼能以鹿阮为荣不假，可看到鹿阮学习辛苦，也免不了“拖后腿”。

　　“否则……阮儿今日就歇息一天可好？”

　　鹿夫人神情犹豫，她见鹿阮被青乌喂粥顾不得回话，又连忙为自己适才脱口而出的话找些站得住脚的理由：“这几日你早起晚归，我让青乌喂了那么些补汤吃食，也没见这脸上身上的长些肉，阮儿呀，你还小，念书也不急，正是长身体的时候，慢慢来也没什么的。”

　　“知道啦母亲，”鹿阮咽下嘴里的粥，说出的话却不是同意鹿夫人说的歇息一日。“母亲，念书是要慢慢来的，父亲说过，心急吃不了热豆腐，阮儿深以为然，不外慢慢来可不是中断，中断了不就成了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了嘛？”

　　鹿夫人听了这话哈哈一笑，摇摇头：“不得了不得了，以后家里不止你父亲一小我私家歪理多，又加上个你了，我说不外你，你这个口舌伶俐的小丫头，快去书房罢！”

　　“遵命！”

　　鹿阮从椅子上跳起来，寥寥草草的行了礼，拉上起身的青乌就往书房跑，把鹿夫人声音急切的“慢一点儿”远远的甩在了身后。

　　“小姐小姐，慢点跑，”青乌调整好自己的速度，不远不近的跟在鹿阮身侧，时刻注意着鹿阮的脚底下，唯恐鹿阮一不留心跌倒。“注意脚下，小姐，别跑太快。”

　　路上另有不少浇花除草、来来往往的仆从，见鹿阮跑来，虽没有放下自己手头的事情，但也紧张兮兮的盯着鹿阮的脚，口中喊着“小姐跑慢点儿”。

　　鹿阮就在这一声声心惊胆战又眷注备至的喊声里，推开了书房的门：“父亲，阮儿来晚了。”

　　话音刚落，鹿兰庭和一个身形瘦高的少年一同转身，鹿阮这才看清原来书房里另有别人在。她急遽蹲身行礼，平安和青乌紧随其后跟了进来，也急遽忙忙行礼请罪，书房里嘈杂一瞬，紧接着一片寂静。

　　鹿阮低着头垂着眼独自在心里懊恼，没想到活了这么多年照旧学不会稳重，看来这日子过得太舒适惬意，真把自己当成四岁的小丫头片子了。还没等她懊恼完，就听见头顶传来一声轻笑，这笑声降低悦耳，听起来莫名跟讥笑讥笑沾不了边儿，倒是让人觉得轻松自然了不少。

　　“没什么事，平安和青乌先下去吧，阮儿照旧去书桌旁照常学习作业，既然今日迟了些，便补一张练字。”

　　“是。”

　　鹿阮行完蹲礼起身，见鹿兰庭没有给她介绍身边少年的意思，也就没有在意，只安置好屏风，转身进了屏风后，坐在桌子前研墨练起了字。鹿阮专注练字，没有听屏风外鹿兰庭和那少年的对话，那少年和鹿兰庭似乎也并不在意书房里多了一小我私家，坦坦荡荡的接着说，并没有任何人提出他日再来造访这种话。

　　不知过了多久，鹿阮练完了三张字，又温习了一遍昨天鹿兰庭解读过的句子，耳边听到了屏风被拿开的声音。鹿阮这才抬头，和鹿兰庭对视一眼，两人都笑起来。

　　“父亲，”鹿阮没有问鹿兰庭那个少年什么时候走的，也没有问自己在书房学习这件事有没有给他增添未便，“父亲，你看我今日写的字有没有进步？”

　　“这才练了几天的字，就是进步哪里就能那么快看出来了？”

　　鹿兰庭虽然这么说，手却拿起了鹿阮献宝般递已往的字，认真的看了起来。鹿兰庭原本只计划把字放回桌面，就继续进行今日要学习的内容，但是看着鹿阮粉雕玉琢的小脸儿，鹿兰庭到底没能硬下来心肠：“嗯，有进步，继续练想必阮儿的字定会一日强过一日。”

　　鹿阮心满意足的笑起来，她也没有多说什么，掀开书，等着鹿兰庭开始今日的讲学。

　　“花妈妈，有人找嫣姐儿……”

　　绿云楼的知客话还没说完，被从三楼下来的华贵妇人瞪的愣是没敢继续往下说。华贵妇人今日发髻上的金钗换成了金钿，脑后还插了一左一右对称的金丝流苏，在一众穿着妆扮姹紫嫣红的姐儿面前，也风姿出众，绝不逊色。

　　“哪天没有找我们家宝物女儿的人来啊？那他们天天来时时找，我们家宝物女儿多累，也能天天见时时见？有人找就要见吗？你是第一天在绿云楼干活儿？怎的如今越来越不知道分寸？！”

　　穿着一声青绿长袍的知客就是被训斥了也不张皇，反而神情愈发急切：“不是不是，花妈妈，那人出五十金！”

　　“五十金又如何？五十……你说几多？五十金？！”

　　花妈妈音调升高，头上的金丝流苏晃得人眼睛发晕，知客的心也再次怦怦跳起来，果真啊，这“五十金”三个字，岂论听几多遍都让人止不住的心神忙乱。

　　“你可听清了？是五十金，不是五十两银子？”

　　五十两银子也不少了，足够寻常的五口之家两三年吃喝不愁，但这五十两银子跟五十金比起来，可又算不得什么了。

　　“之前倒也有花百两银子请嫣姐儿露面的，能花五十金来请……可有说见嫣姐儿做什么？”

　　要只是用饭请嫣姐儿奏琴可不值得五十金啊，但要再做点儿此外什么事……那可不成！嫣姐儿可是绿云楼的招牌，五十金就想和绿云楼的招牌……那是痴心妄想！

　　“说了，”知客躬身，见花妈妈的脸色突然沉了下来，忙急急回覆道：“说是只用饭。”

　　什么？！花妈妈到了嘴边的斥责没能说出口，被“用饭”两个字硬生生堵了回去。这是哪里来的土财主，居然只是用饭让嫣姐儿作陪就豪掷五十金！花妈妈虽然不会拒绝这傻帽儿送上门来的好事，她喜滋滋的摆手让身后的小丫头去请嫣姐儿，自个儿朝知客一抬头，这是要去见一见那个傻帽儿……不是，那位朱紫。

　　三楼包厢的门拉开，花妈妈一眼就看到了清雅包厢里盘膝而坐的那小我私家，差池，是两小我私家。花妈妈视线从坐着的两小我私家身上来回巡视一番，眼神里难掩惊讶：“可是您二位要见嫣姐儿？”

　　“对呀，怎么？五十金不够见嫣姐儿一面的？”

　　“不不不，够够够，”花妈妈没敢继续问此外，心里最后一点儿怕嫣姐儿亏损的心思也没了。既然是这两位，嫣姐儿是绝对吃不了什么亏的。“您二位稍微一等，嫣姐儿马上就能来。”

　　“嗯，关门吧。”

　　“是。”

　　花妈妈听话的关了门，冲身旁的知客再一瞪眼，不说话，打了个手势意思是让知客跟过来。花妈妈刚带着知客走的离包厢远一些，就忍不住提倡了脾气：“你是瞎了照旧没有脑子？谁过来见嫣姐儿你是没了舌头说不清吗？！若是连话都说不清楚，以后绿云楼可没你待的地儿！”

　　“我错了我错了，”知客也知道自己做事疏忽了，实在是那五十金给他造成的攻击太大，他一时没能缓过神，才把最重要的事忘了给花妈妈说。“花妈妈，绝不会再有下一次，还请花妈妈留我一命。”

　　花妈妈冷哼一声，没有再说继续留知客在绿云楼的事。知客躬身等了片刻，听脚步声，花妈妈人恰似走远了，知客这才直起腰来往一楼大堂走。没有说留，但也没有说不留，既然这样，那就冒充无事发生便行了。

　　三楼连廊里响起一阵轻轻的脚步声，随后刚刚被花妈妈拉开过的包厢门，再次被一只指骨细长的手给拉开了。嫣姐儿一袭白裙怀里抱着琴走进来，进门先行礼，行了礼刚一抬头，就愣了神。

　　“愣着干什么，让我听听你的琴如今弹成什么样儿了？”

　　包厢里坐着的女人转头向着嫣姐儿说道，似乎并不觉得自己一个女子逛花楼有什么不妥。她手边放着一顶帷帽，身后跪坐着另一个小女人，此时正拿着壶给说话的人的杯子里倒茶。

　　“姐……姐姐？阿云？你们怎么会来皇城？！”

　　嫣姐儿把琴随手一扔，快走几步来到坐着的两个女子身边，仔细审察着面前的人，脸上的心情既惊又喜，声音更是透着无法掩饰的激动和欣喜。

　　“你说我们怎么会来皇城？”

　　原本正面无心情品茗的女子终于露出笑容来，拿手对着嫣姐儿指了指嗔怪道：“还不是因为你，你个不省心的丫头，一消失便消失三年不见，谁找也找不到，你可真是有本事，堂堂各人小姐，居然在花楼里声名鹊起，幸亏没人知道你的本名，否则你让整个王氏一族如何自处？让父亲母亲和我如何自处？！”

　　嫣姐儿一直低着头静静地听长姐的训斥，也不反驳，看上去乖灵巧巧又可怜。阿云拿起另外的杯子也倒了茶，轻轻把热茶推去了挨训的嫣姐儿身前。

　　“行了，喝口茶吧，”女子的训斥停下，把阿云倒的茶又往嫣姐儿身前推了推，声音变得柔软：“你可知道，我并不是真的生你的气，实在是你一走三年不见，让父亲母亲都心里着急气恼，这些生气什么的都照旧小事，母亲的性格你不是不知道，最是敏感又脆弱，她平日里最是爱你疼你，得知你不见，立时生了场大病，这三年里也总是缱绻于病榻，你于心可忍？”

　　“母亲可好？母亲如今……身子可还好么……”

　　嫣姐儿早已是满脸的哭痕，她脸上的担忧并不作假，两只眼睛也肿的跟个核桃似的，让人眼里瞧着怪心疼。坐着的女子叹口气，伸手把嫣姐儿搂进了怀里，也不再多说什么，两小我私家都不由得流下泪来。

　　“巨细姐和二小姐如今总算见着了，这是好事，可别再哭了。”

　　阿云说着，也不自觉的鼻头一酸，她揉了揉眼，像是想把要掉下来的泪重新再揉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