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朋友张鲸

　　白影的男朋友张鲸，在酒吧最深处的一盆幽蓝色植物旁向我招手。他的衣着妆扮居然和照片里一模一样，照旧那件亚麻色的卫衣，那副黑框眼镜，只是面容似乎老了三十岁。在酒吧闪烁的霓虹灯下，他的头发显得五颜六色、乱七八糟的，两只眼睛肿得像鸡蛋，照片里十分洁净的下颌上，长起了半寸来长的草。一说话，嗓子里似乎有一只螃蟹在爬动、抓挠：

　　“我看你在和经理说话，又在墙上看照片，就知道你在视察她。”

　　他的脸上始终带着一丝无奈的惨笑，这种笑容挥之不去，足以让任何一个看见过的人，连着做一个星期的噩梦。

　　原来，程梅女士并没有将女儿自杀的消息第一时间告诉张鲸。他是在事情发生的一个月后才知道的。他自己联系不上白影，只好向程梅求助，却获得了这样的回复：“她不在了。”他立即买了回国的机票，想要看她最后一眼，可最近的机票也是在三天之后。等他飞到上海，再坐火车回到紫河，白影的骨灰已经葬入了城北的公墓。

　　“就在这儿，”他一边说着，一边抓起面前的一大杯扎啤，咕咚咕咚地灌了几口，“两年前，就在这儿，我第一次走进酒吧，为的是庆祝自己从一段折磨人的关系里解放出来。就在我重获自由的当天，我遇上了她。

　　“我已经忘了她是怎么吸引我的了。第一印象？不太好。我那时候有偏见，不会把一个酒吧服务员放在眼里。我觉得她们庸俗，浅薄，千篇一律，没文化——她其实也差不多，也没什么文化，但她深刻，她比我深刻得多。这话不知道你能不能理解……

　　“刚开始，她和我说她是个孤儿，我相信了。可厥后我知道她妈妈还在世，而且是我们学校的老师。我才理解她为什么这么说。因为我和她一样，我也耻于对别人提起我的怙恃，我恨他们，这种恨最初肯定是爱，但是爱逾期了、变质了、有毒了，就酿成了恨。

　　“我没见过一个比她还勇敢的人。她就是萨特口中的让-热内，她作为一个个此外人、作为她自己而在世，这需要很是大的勇气和智慧。我几多次想要像她一样在世，可我没有那种勇气，也没有足够的智慧，让我发生这种勇气。

　　“我知道她为什么选择离开。我知道她爱我，她也知道我爱她，但她对我的爱，逾越不了她对她妈妈的恨：为了彻底挣脱控制，她把一切都牺牲掉了……

　　“我昨天下了火车，就去看她，但是墓园不开放。直到今天早上，我才见到她的墓碑。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那个工具是假的。她不行能在下面。我没听见她的声音，没闻到她的气味，她肯定不在那儿。我觉得她还在这个酒吧里，只要我走进来，就像我第一天走进来的时候那样，穿着一样的衣服，坐在一样的位置，我就还能遇见她……”

　　他就这样，一边喝着酒，一边嗓音嘶哑、口齿不清地说着。但他的逻辑很清晰；也许这正是他最大的悲痛：酒精麻醉不了他，他始终是清醒而痛苦的。

　　我不忍心打断他的话，直到他自己停止了倾诉，打了一个很是响亮的嗝，然后问我：“你帮她视察，是视察什么？”

　　我点了颔首，却不知道是否该告诉他实情。

　　“难道她不是——”张鲸的目光开始聚焦起来。

　　“她是自杀的。”我说完这个词就忏悔了，所以连忙补上一句：“可是她死后，她母亲说……”

　　“什么？”张鲸的眼睛已经睁圆了，似乎他知道我后面要说什么似的。

　　我一咬牙，对他说了实话：“她母亲说自己收到了她的微信，在她下葬之后。”

　　张鲸听到我这样说，嘴唇和下颚泛起了一阵越来越明显的发抖，似乎一片涟漪。他哆哆嗦嗦地找出自己的手机，哆嗦的手指划开屏幕，打开微信，翻了几下，自己就愣住了。片刻之后，他将手机转了半圈，推到我面前。

　　“这不是幻觉。我没疯。”

　　他用一种似乎不属于他的声音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