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下手里的词典,她捏捏酸痛的双眼,走向厨房。
今天是母亲的祭日,凭据习俗,要供香供饭菜。
厨房里,亲戚送来的喂熟食养大的猪筒子骨,和着营养的食材,正翻腾成浓郁的高汤。窗外鸣蝉响亮,这群动物界的乐团女高音,让人震耳欲聋。阳光狠毒,穿过深沉的树荫,仍然晒得人晕头眩目。
楼上这么平静,总不会又在给那个男孩打电话吧!她脱掉鞋子,蹑手蹑脚地上楼。
门缝里,她瞥见女儿正往一条裤子的豁口补一块渔网,她火从心头冒!这可是昨天在商场女儿软磨硬泡要买的牛仔裤,一条裤子价钱抵得上一件羽绒服,不外两天功夫,好好的一条裤子,腿上屁股上戳得随处是洞。
怒极,她反倒冷静下来。
刚适才和孩子大吵一架,不能因为一件小事在孩子面前失了分寸。她迈着松软的法式,重又走下楼去。
木楼梯平整光洁,无端地,她回忆起母亲年轻时的额头。模糊中,她想起自己的少年时光。女儿个性与自己年少时一般模样。如果说这不是遗传,谁信呢?时光真是惊人地相似。
“妈,我的牛仔短裤呢?”
“哪一条?”
“打绿色布丁的那个!阔腿的!在洗衣机里吗?”
“哦,没有,那个我上周送给你表妹了。”
“什么?!那可是我最喜欢的一条!”
“不是都旧了嘛!你的裤子那么多!不差这一条!”母亲笑眯眯地说。
她看着笑眯眯的母亲,气打八方来。
“凭什么!这是我的工具!凭什么把我的工具给表妹!那可是我的工具!”
“你舅妈下岗了,你的衣服多,你表妹身材跟你差不多,我这不是旧物利用嘛!”
“凭什么拿我的衣服做好人!舅妈每天有钱打麻将!怎么,居然没钱给她女儿买衣服?!”
母亲的脸色变了变,不再笑容满面。
“这不是你该说的话。几件衣服而已,送走就送走了!紧是咋咋呼呼的,哪里有个女孩子样?”
“我没有女孩子样!你把我的衣服给表妹!我没有女孩子样!到底谁是你亲生女儿!我看表妹才是你亲生的,我是你捡的吧?!”
啪——
一巴掌甩已往,打破了女孩的泪腺,也终止了争吵。
她叹了口气,揉了揉酸痛的小腿,靠在栏杆上徐徐坐下。
都说女儿是妈妈贴心的小棉袄,每每听到这句话,她却莫名心酸。她从小与母亲反面,自己当了母亲后,与女儿的关系也不融洽,真不知道哪里出了问题。
当年大学结业,她与同学一同报考度假邮轮内部职位,对她们来说,那是一艘穿梭在太平洋上的浪漫理想。她们彻夜苦功英语,只为在远方携手,共续同窗情谊。
异国风物……真美啊。
她们做梦都在理想,远方明媚的天空,绚丽的他乡风情……而初赛入围的短信传来,令一切似乎唾手可得,未经风雨的少女因此激动得心潮澎湃,双颊通红。
母亲得知消息后,专门来到学校,与她彻夜长谈。母亲说,服务类事情,人为再高,也是服侍人的,不能算高等事情。母亲说,外国很美,但美的工具太多了,不是外面才有。外面的世界很精彩,但未知的工具太多,祸福难料。外面太远了,你一天天长大,妈妈一天比一天老,你不要走得太远……
一向与母亲意见相左的她,竟然悄悄下定决心,而且默默放弃了复试时机。
今后,结业,考研失败,找事情,相亲,结婚,育儿。在一座陌生的都市里扎根,熟悉新小区,新的生活圈,新的家庭,新的家庭角色。
婚姻起初是甜蜜的,厥后偶有难言的苦涩,她在这甜蜜与苦涩中,徐徐觉出平淡的利益来。
厥后许多年,她想过无数次。当初到底是母亲的哪句话阻止了她?或者说,触动了她。她不能确定,或许是恳切诚意的所有。
但她也不是没想过,如果其时没有听从母亲,而是积极应考,远赴重洋,今番,又会是什么模样?但是,与母亲相陪的日子,一定会更少吧。
十二年,母亲去世整整十二年了。女儿三岁时,母亲脑梗去世。母亲去时,她远在另外的都市。母亲去世前,将值钱的工具全部留给了她。
她追念起幼年时,母亲经常逗她的小故事:两对母女去买衣服,她们每人买了两件,一共几件衣服啊?很小的时候,她用加法……母亲说,真棒!我女儿真智慧!大些的时候,母亲又问她,她便用乘法……再大些时候,母亲还问她,她说,我早知道了!两对母女,其中一个外祖母,一个母亲,一个女儿,一共三小我私家。你烦不烦啊!母亲讪讪道,嗯,嗯,是啊,三小我私家。
或许是家务的重担,或许是人生的无奈,或许是今天的日子特别,而她,已经抑制不住泪水,开始嚎啕大哭,她真的想母亲。
门吱呀一声开了。
女儿走到楼梯口,看见大哭的母亲,有些莫名其妙。母亲仍在哭泣,女儿有些不知所措。
她想了想,快步回房,拿了一双绵软的拖鞋,在近午的日光里,蹲下身子,帮母亲穿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