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昆仑一黍

第24章 尘浊蒙道心

昆仑一黍 无色定 4100 2022-01-04 11:00:00

  赵黍小心将一块赭红方砖塞入木匣之中,旁边石火光将布帛上剩余碎渣倒入竹筒,然后用药杵夯实。

  “这是最后一批了。”赵黍看着面前几个木盒,吴老大那一车龙血脂被赵黍调制成香料,到今天终于处置惩罚完毕。

  “这一盒是送给王大人的。”赵黍将木匣递给面前书吏:“王大人近来劳碌繁忙,我见他脸上气色不佳,这一盒庆云龙烟香是我特别调制出来的。你代我嘱托他,每日伏案处置惩罚公牍时,取两勺香料入炉熏染,能够疏肝活血。”

  “小人一定转告王大人。”书吏低头说:“另外方老爷另有一份,也由小人一并送去。”

  “方老爷那一份我亲自去送。”赵黍说:“究竟是我们怀英馆借他家工业宅院落脚,也应该拜会田主。你让人给我带路就是。”

  石火光捧着两个竹筒走来:“赵黍,这里面是多余的香料,你要如那边置惩罚?”

  “留一个给罗希贤。”赵黍叹了一口气:“他眼下领兵离开盐泽城,回来我再给他。另一个……你拿着吧。”

  “啊?”石火光愣住。

  赵黍说:“处置惩罚这一批龙血脂,你也是出了鼎力大举气的。好几个晚上都是你替我照顾炉火,这原来就是你应得的。”

  石火光低着头嚅嗫难言,赵黍捧起木匣:“你收下就是了,也不要因为别人随口索讨就送出去。”

  赵黍深知石火光性情懦弱,他掌管百器院执教,一些年轻馆廨生曾想方设法向他讨要天材地宝和符咒法物,甚至因此屡次遭受张端景斥责。

  赵黍在点化法物、炼制法器上,曾获得石火光的用心教授,两人亦师亦友,他也看不得旁人挖苦欺侮石火光。

  捧着木匣离开院落,在衙役带路下来到方老爷的另一处宅邸,经过通报后直入厅堂,方老爷亲自前来迎候。

  方老爷身材高峻,衣着却是朴素厚实,拱手抱拳时能看见他左手断了两根手指。

  “赵仙长法驾亲临,真让寒舍蓬荜生辉。”方老爷揖拜道。

  “方老爷礼数太重了。”赵黍说:“原来就是我等叨扰,所以今天厚颜上门,略表谢意。”

  赵黍将盛有庆云龙烟香的木匣递给方家下人,又从怀里取出锦囊:“这里面是一道安镇家宅的符咒,能防止精怪妖邪作祟搅扰,请方老爷收下。”

  方老爷连连推辞:“赵仙长不必如此、不必如此!叨扰之说实在折煞老夫了。”

  赵黍问:“莫非这符咒的诚意不足?”

  “哪里的话!”方老爷赶忙说:“老夫一介粪土下民,只怕污了仙家灵符。”

  “若真如方老爷所言,有仙家灵符镇宅,也不怕沾染污秽。”赵黍将脸一板,佯怒道:“莫非方老爷这是瞧不起赵某人?”

  方老爷连忙摆手:“哎哟!瞧我这破嘴!老夫收下即是、收下即是。”

  两人这一推一送,方老爷顺便请赵黍落座,让下人送上糕点茶水。

  “赵仙长亲自上门,难道是另有要事?”方老爷问道。

  赵黍手捧茶杯,闻言挑眉:“方老爷为何觉得我有此外事情?”

  方老爷脸色如常:“这……如今关于赵仙长的事情早已传遍盐泽城,谁不知晓仙长开坛作法斩狐妖的英雄事?韦将军与王郡丞都将仙长奉为上宾,老夫想要造访尚不行得。能让仙长屈尊移驾,定然是有大事要事。”

  赵黍笑着摇头:“真是令人汗颜。方老爷莫要再叫仙长了,直呼我赵符吏即是。其实这次上门,除了略表谢意,也是想要跟方老爷探询一些事情。”

  “但讲无妨。”方老爷说。

  “我听说目前安置怀英馆众人的宅院,就是方老爷您的工业。”赵黍询问道:“我发现那宅院的地基墙根不像近年修造,不知先前是何修建?”

  “这个呀,老夫在那一处兴修宅院时,只找到一面写着‘巍巍铁公’的神牌,兴许原是神祠祭所吧。但那些一目民早就把衡宇拆毁,没有其余物什了。老夫当年就是见墙根仍存,修建宅院也是图个方便。”方老爷眼珠一转:“不瞒赵符吏,老夫并非在星落郡土生土长,地方上的人文掌故,还真不能说个明白。”

  赵黍边想边说:“我有所耳闻,方老爷当年也是为国立功的将校,星落郡经历五国大战后百废待兴,方老爷便在此地安家。”

  方老爷内疚笑道:“这些事上不得台面,无非是躺在劳绩簿上睡大觉而已。”

  “可不能这么说。”赵黍直言:“我们跟郡府一同,让城中富绅出钱购置香料,说实话,这就是让你们为剿匪之事特别征缴钱粮。旁人我欠好说,方老爷之慷慨,真是让赵某钦佩。”

  这批由龙血脂调制而成的庆云龙烟香,最主要的买家就是方老爷。普通富绅田主就算喜好熏香,也用不着一口气买这么多。况且眼下星落郡正值战乱,名贵香料不比金银,短时间未必能转卖脱手。

  “也是为了一方安宁嘛。”方老爷笑眯眯地说:“况且这批香料由赵符吏调制而成,未来等星落郡匪患平定之后,赵符吏功成名就,老夫手上这一批香料,说不定还会价值倍增呢!”

  “那便承方老爷吉言。”赵黍停顿片刻,慎重言道:“另外,我另有一事请教。”

  “赵符吏直说,老夫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前任郡守被贼寇刺杀之事。”赵黍眼露精光:“听说其时场所正是前任郡守迎娶令爱的酒宴,方老爷可知晓什么?”

  方老爷脸色一僵,随即叹气:“唉,此事不幸。老夫其时也在宴中,贼寇刺杀郡守大人,急遽之际老夫只得躲进桌底,心中惊骇,不知此外事情。”

  赵黍颔首:“哦……是我冒失了。”

  ……

  离别方老爷后,赵黍回到铁公祠,掏出录下山神真形的符牌,沉思之际,就见吴老大走来。

  “赵符吏,小民是来告此外。”吴老大说道。

  “哦?”赵黍问:“你收到郡府的银钱了?”

  吴老大脸上有几分喜色:“小民刚从郡府衙署回来,钱款清点完毕,也画押签收了。”

  赵黍明白吴老大的欢喜,究竟他这种贩私行商,货物不被扣押就算好事了,由官府采买后还能获得钱款,这可是相当幸运。

  “钱款是否足额?”赵黍问。

  “分绝不差。”吴老大从怀中取出一个鼓鼓囊囊的布包:“这是小民的一点敬意,还请赵符吏收下。”

  赵黍挥手拒绝:“算了,原来就是将你硬拖下水,我就不拿了。”

  吴老大抢步上前,行动奇快地将布包塞进赵黍怀里。这一下连赵黍也预防不及,让他暗吃一惊。

  “赵符吏!”吴老大退却两步,深深揖拜。再次抬起头来,神情有些激动,恰似兵士见到将帅一般:“若非赵符吏,小民恐怕早已死在星落郡。如果没有赵符吏嘱托郡府,小民至今恐怕也是两手空空。我并非是那种不知结草衔环的货色,赵符吏的膏泽,小民一辈子都牢记在心!”

  这么一通话,说得赵黍无言以对,他并不觉得自己真的怀有几多美意,最初也是通过威欺压使吴老大配合他的战略。

  赵黍别过头去:“那你是计划现在就离开盐泽城?”

  “是的。”吴老大说:“如今朝廷雄师已至,小民也拿到了郡府关引,往南门路流通牢固,不必再记挂贼寇了。”

  赵黍颔首说:“好吧,那我多劝告你一句,以后别干这一行了。”

  “是。”吴老大低头拱手。

  “拿了钱就好好安家,日后洗面革心重新过日子,也免得有其他麻烦。”赵黍说:“另有,别再跟赤云都的人打交道,他们消息灵通,就怕他们会事后抨击。”

  吴老大缄默沉静良久,赵黍见状问道:“怎么?另有其他事?”

  “赵符吏,这话在别人面前我不敢说,但是我照旧要告诉你。”吴老大心情庄重:“赤云都并非全是那种打家劫舍的贼寇强盗,这话你或许不乐意听,可赤云都当年确实帮过不少人,许多走投无路的老兵流民都市去投靠他们。”

  赵黍面无心情地瞧了吴老大一眼:“你觉得赤云都在为星落郡贼寇伸张正义?”

  吴老大低下头去:“我不能肯定,但若非被逼到绝路,谁会冒险做贼?”

  赵黍没有答话,他早就从王郡丞那里了解到,前任郡守上任之后,放肆征敛搜刮,而且勒令星落郡各地矿场上缴金银珠玉,就是为了给朝中公卿朱紫送去行贿。

  可以想见,在那些昏暗燥热的矿坑中,掩埋了几多尸骨,又有几多血泪盛满公卿朱紫的杯盏。

  “这些事,你就不要掺和了。”赵黍说道:“你走吧,恕不远送。”

  吴老大再次朝着赵黍揖拜,转身离去。

  撇去脑中无谓杂念,赵黍穿过院落,找到辛舜英:“辛学姐,这两日城中是否有妖气浮现?”

  辛舜英摇头说:“没有。赵学弟不用天天来找,如果我察觉妖气出没,自然会见告你。”

  “我只是希望剿匪时少些麻烦。”赵黍顿了一顿:“难道是我屡次烦扰,让辛学姐心生不悦?”

  “你才明白啊?”辛舜英手撑下巴,微笑言道:“早知如此,我就不应跟你们来星落郡。”

  赵黍没想到对方会这么痛快地认可,辛舜英继续说:“星落郡的兵战之气谈不上浓重炽盛,这场剿匪说到底是朝堂朱紫的隔空斗法。赵学弟跟韦将军那等人物往来频繁,不要告诉我你不明白这些事。”

  “在我看来,首要照旧平定匪患,其次是扫灭妖祟。”赵黍说:“至于大人物怎么想,我也管不着。”

  “赵学弟,你不觉得自己的举止稍显太过么?”辛舜英语气加重:“我原本觉得,以你的智慧,理应能够明白这点为人处世的简朴原理。”

  赵黍抬眼问道:“辛学姐要说什么?”

  “你太高调了。”辛舜英笑容并不行亲:“如今盐泽城内,随处都在传扬你开坛斩妖的事迹,兵士们得了你的符咒,声称能够刀枪不入。”

  “那只是金甲符而已,旁人不明白,辛学姐你还能不懂吗?”赵黍解释说:“况且那符咒一旦发动,顶多能维持两个时辰,事后又要重新祭炼,麻烦至极。”

  辛舜英认真言道:“问题就出在这个‘旁人不明白’啊!你说驱除狐妖,旁人自然传成是你斩除妖邪。你为兵士广施符咒,又获得韦将军赏识重用,风头甚至要盖过崇玄馆了,你觉得其他馆廨会怎么看你?罗令郎心中又会作何想法?”

  赵黍反驳说:“我并非故意张扬,如果不是为了帮罗希贤,我从一开始就不会跟他来星落郡。”

  “你真的是为了帮罗令郎吗?”

  “难道不是?”

  辛舜英轻轻摇头:“在我看来,赵学弟是出于自己本心在做事,你其实基础没在意罗令郎。”

  “我把事情办妥了,劳绩不都是他的吗?”赵黍问。

  辛舜英反问一句:“真的是吗?赵学弟再细想一下?”

  赵黍无言以对,辛舜英又说:“赵学弟之于罗令郎,一如怀英馆之于崇玄馆。罗令郎尚且与赵学弟有朋友情谊,崇玄馆可是将我们视作冒犯之辈的。”

  “我知道。”赵黍没再多言。

  “既如此,我就不多说了。”辛舜英敛衽行礼,款款而退。

  赵黍站在原地,一时间心乱如麻。

  “你已往见惯生死,却未必真正体会俗世污浊。”灵箫的声音在脑海中回荡:“战场之上你死我活,有时候反倒纯粹了。偏偏就是这等人心的伪诈做作、蝇营狗苟,才会使得道心蒙尘。”

  赵黍问:“那你有什么措施?”

  “没措施。”灵箫直言道:“人心道心,不看炼气存神之功,就看你立身处世如何抉择。我不能替你出谋划策,你自己想。”

  赵黍还在沉思,就听见有脚步声急遽靠近,同时大叫着:“赵符吏、赵符吏何在?!”

  “我在此,发生何事?”如今罗希贤离开,怀英馆暂时就由赵黍做主。

  韦将军麾下一名传令兵说道:“适才收到急报,罗令郎率领的戎马被匪寇大部围困,将军请赵符吏已往商议军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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