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黍与罗希贤还没看见抱朴亭，远远就望见一团五色云气盘旋氤氲，恰似华盖般罩着山顶。山中冰雪辉映生光，照得整座峰峦瑞霞围绕。
“不愧是怀英馆首座。”罗希贤敬服赞叹：“五气结盖、瑞霞焕明，能修炼到这种境界，放眼华胥国，一只手也数得过来。”
赵黍缄默沉静不语，悄悄发动英玄照景术，窥见光色流荡，脑海向灵箫黑暗询问：“你怎么看？”
“观此气象，张端景虽未证永生，却也内结胎仙、炼形易质。”灵箫说道：“罗希贤不明玄妙，这五色云气并非华盖，而是胎仙出窍的护法云座。”
“胎仙出窍？”赵黍有些没听懂。
“身中百神存想功满，随真气搜集黄庭，结成胎仙。”灵箫言道：“修为至此，肉身庐舍已渐脱阴浊凡质，欲再进一步求证永生久视，有两条路可走。
一是胎仙入驻脑宫，温养哺育，长成赤子帝君，一身宫府罗列千真万圣，法天象地。二是舍弃肉身，胎仙出窍外游，借三光五气、天材地宝炼成真形法体。”
赵黍问：“老师他走得是第二条路？”
“不错。”
“这两条路哪边更高明一些？”赵黍很好奇。
“不能简朴权衡。”灵箫言道：“永生仙家形神俱妙，聚则成形、散则成气。况且万物莫不是由气所成，两条路最终殊途同归，皆是要证仙道。”
赵黍转而问起：“你曾说自己的真形法体被斩灭，难道也是走第二条路？”
“非也。”灵箫很爽性地否认：“我已证仙道，两条路对我而言是一条路。一身宫府法天象地、日月自运，开辟造化为真元玉府；身内生身，凝云结气炼就真形法体。”
赵黍吃了一惊：“等等？真元玉府就是你原本的肉身？”
灵箫语气倒是平淡：“不必大惊小怪。自古洞天仙府皆是真气运化结成，你以真气书符、结成神虎真形，玄理基本与之一致。成就仙道，肉身自然蜕凡凝真，不能以肉质凡胎视之。”
“这话也对。”赵黍问道：“那身内生身又是什么？我就听过身外有身，那是分形变化的高深术法。”
“身内生身，就是胎仙。”灵箫不厌其烦地解释：“但是到了我这种境界，胎仙已经长成，真形法体出有入无，云驰电迈、乘空凌虚，往来洞天凡间随意无拘。若非我遭逢杀劫，恐怕早已携洞天仙府超拔而去。”
赵黍境界未至，听得半懂不懂：“那你为何说，只要回到洞天之中便能重修真形法体？像老师这样借助外气不行吗？”
“你是男子，有些事反倒难解玄妙。”灵箫直言说：“权且这么想，结化胎仙，类似女子妊娠妊娠。真元玉府乃是母体，我重返其中，自然能得生机本源温养哺育，重修真形法体不仅更为浅易，永生道基亦可保持本真，不失不偏。”
“阿这……”
赵黍还真就觉得有些离奇别扭，结胎仙、炼真形，就像自己把另一个自己生出来。
灵箫察觉到赵黍的心思，直截了当地说：“这种事对你来说尚属遥远，不必深究太多。哪怕是张端景，能够胎仙出窍，离炼成真形法体另有漫漫长路要走，以俗语言之，不外半仙成就。他如今只是在实验结成护法云座，胎仙尚要在肉身之中凝炼。”
“哦，首座行功完毕了。”
罗希贤的声音打断了赵黍与灵箫的交流，抬头望去，笼罩山顶的五色云气飘散开来，四周光色也恢复如常，通往抱朴亭的小径也敞露眼前。
赵黍两人沿着石阶来到抱朴亭，首座张端景正襟危坐，身前一尊错金镶玉博山炉升起袅袅紫烟，异香彷徨亭台内外，甚是特殊。
“首座，我把赵黍带来了。”罗希贤在亭外拱手。
张端景手按双膝：“眼下有一要事，星落郡西北有贼寇作乱，侵攻郡县、袭杀主座、劫掠府库，朝廷计划召集戎马前去剿灭贼寇，各个馆廨都要派人加入。”
“老师计划派前我去吗？”赵黍开口问道。
张端景瞪了赵黍一眼：“静修半年，这种好显弄的性子，就没有磨去一丝一毫么？”
赵黍摸摸后脑勺，心想如果不是要派他加入，基础没须要让罗希贤来找自己啊。若是有什么闲杂事务，纸鹤传信到洞门前就好了。
“罗希贤，怀英馆的人手由你领导。”张端景说道：“具体人手、物资、钱粮用度，也是你来部署。”
听到这话的罗希贤露出几分惊喜，这明白就是给他权力行事。
馆廨不光教授术法修炼之学，各家馆廨的门生故吏，在朝中地方各有势力、犬牙交织，在如今的华胥国不是秘密。
未必所有馆廨生都市穷尽一生去钻研术法、修真体道，修炼不成为官入仕者也有不少。
而剿灭贼寇这件事，看似不大，可是等到了地方上，往往有不少加入干预之处，将自己的人手势力延伸已往，也是一贯举措。
“首座。”罗希贤问道：“朝廷这次部署，是有什么具体用意吗？”
“朝廷所想，无非是执法能够施行地方。”张端景说道：“你们不要看崇玄馆就在东胜都边上，就认定崇玄馆的人手代表了朝廷。对于某些人来说，家国家国，家在国前。如果放任崇玄馆去服务，那星落郡的匪患恐怕久久不克。”
赵黍没有说话，罗希贤心情庞大：“也就是说，朝廷需要平衡国内众馆廨，所以才让各家派出人手加入。”
张端景微微颔首：“另外，星落郡贼寇兴许也跟当地妖物勾通，试图开采荧惑石。”
星落郡顾名思义，就是星辰陨落之地。听说太古之时天陨孛星，坠落于昆仑洲东北一带，地形丕变，形成一片辽阔内海。
厥后不知过了几多岁月，有人在内海周边山中开凿出一种奇异矿石，赤红如火，晶莹温热。经过博学之士勘察，认定其为太古陨星的碎片，并命名为荧惑石。
荧惑石禀气暴烈、内蕴火性，乃是炼制外丹的石药妙品。哪怕不作为丹鼎药物，荧惑石中蕴藏火性，也是祭炼法器的天材地宝。
赵黍不解：“妖物和贼寇开采荧惑石干嘛？这工具稍有不慎，便会自行炸裂，一向难以开采。就算价钱昂贵，他们身为贼寇，也无处可卖啊。”
罗希贤插嘴道：“星落郡往北，翻过蟠龙山就是玄冥国了。玄冥国中非人族类繁多，恐怕贼寇与妖物是将荧惑石卖给玄冥国！”
“嚯，这一下子就抬高调门了。”赵黍笑道：“五国大战里面，就属玄冥国被揍得最惨，北芦都甚至烧成一片白地，他们这是在筹备物资，准备抨击吗？”
“这也是你们要视察的情况。”张端景望向罗希贤：“赵黍做你的副手。”
“是。”罗希贤躬身应答。
赵黍则说道：“哎呀，我就担忧把事情办砸。老师，要不你选其他人吧？”
“南边角虺窟需要部署轮值人手，你要不去那里呆个几年？”张端景说道。
角虺窟是五国大战后的一处旧址，昔年九黎国挥军进犯华胥国，其中有一支擅长操御蛇类的部族，乘飞蛇、驾角虺，驱使无数毒蛇巨蟒黑暗袭击华胥国军旅士卒，一时难以抵御。
华胥国为此请来隐居东海的修士，祭出仙家法宝，裂地成窟，将万千蛇虺及其操御者封镇内中，任由他们相互厮杀。结果杀到最后，有一条角虺尽吞同族，甚至黑暗蚕食法宝中的仙灵之气，以至于体长百丈、背生肉翅，万一脱困定然酿成大祸。
为了稳定角虺窟封印，华胥国每隔几年都要部署馆廨修士前往加持守护，但那里远离人烟、山穷水恶，历来被视作发配流放之地。
赵黍听到这话，立马抬头挺胸：“星落郡乃是北疆要地，怎能容忍妖物窥窃、贼寇横行？学生自当义不容辞！”
张端景闭目不见，罗希贤爽性以手扶额。
……
“首座把人手部署的事宜交给我，你这位赵大法师有什么指教吗？”
离开抱朴亭，返回馆廨路上，罗希贤神情语气多了几分轻松。
赵黍问道：“这事你问我？明明你罗大剑仙交游辽阔，在外面弄到什么驻颜玉膏、沐发香露、熏衣锦囊，不计价钱地往女院送去。我为了几百两银子都要拼了老命，哪里敢指教你啊！”
“这话说的，首座让你做我的副手，这回去星落郡还能少了你的利益吗？”罗希贤拍着胸脯。
赵黍翻了个白眼：“利益？先说清楚，你去星落郡有什么计划？”
“星落郡的位置太要紧了，朝廷这回其实是动了整顿地方吏治、压制公卿权贵的想法，剿匪除妖不外是个由头而已。”罗希贤说道：“我是希望借这个时机，在星落郡站住脚。”
赵黍听到这话，神色严肃：“你这是计划自立门户？你父亲能允许？”
罗希贤的胳膊搭在赵黍肩膀上：“我就是要给自己找出路，一个优秀的庶出子，未必会受到重用。怀英馆是好，可终归也是在别人屋檐下啊。”
赵黍不置可否，他并非是罗希贤这种高门大户身世，当中的难言隐秘，也不是他这个外人能知晓的。除非罗希贤自己主动开口，否则赵黍不会多问。
“部署人手是吧？”赵黍边想边说：“既然是搪塞贼寇与妖物，擅长望气占候的人自然少不了。否则他们逃进山里，我们可不太好找。”
赵黍明白，这回要搪塞的可不是历山妖藤这种孤零零的精怪，而是与贼寇勾通、势力不小的妖物族群。自己的英玄照景术能洞悉四周周遭的气机流变，却难以辨明远方宽大地域的灵异气象。
“我们想到一块去了！所以这时候就要请出那位精通望气占候的辛巨细姐。”罗希贤抬手指着远处回廊边上，那里正好有几名女子凭栏赏雪。
赵黍看到其中一位裹着朱红大氅的年轻女子，手里捧着一卷书，跟旁人说说笑笑。
“辛舜英？”赵黍认得此人：“你计划带她一块前往星落郡？”
“还记得泰半年前的那座白额公洞府吗？”罗希贤抬下巴示意道：“当初就是她最先察觉到洞府宝光。”
修习占候望气不比其他，往往需要越发奇特的天赋资质。这一类术法历史悠久，从甲骨蓍草、堪舆山川，到仰视星象、俯察地脉，种种术数推衍、指向定位也在其中。
正是因此，自古以来擅长望气占候之士都市受到帝王权贵的重视。岂论是视察天文星象来制定历法、指导农耕，照旧寻龙点穴、部署陵寝阴宅。哪怕到了战场之上，占候师也可以通过望气术来判断敌军大致方位。就更别说寻凡人遇到难题时，也乐于求卦问卜。
“我依稀记得，辛舜英祖上就是天夏朝的占候师。”赵黍说道：“他们家学传承悠久绵长，最明白趋利避害，早早就举家搬到东胜都，避过了好几场大厮杀。你带她去星落郡冒险，人家会允许吗？”
“赵大法师，这件事就靠你了！”罗希贤一拍赵黍肩膀，两眼冒光。
“等等，你这话什么意思？”赵黍用手肘猛顶罗希贤：“你说不感人家，就让我来拖对方下水？你倒是风物了，我来做恶人？有你这么当朋友的吗？”
罗希贤身强体壮，挨了几肘啥事没有：“没措施啊，人家辛巨细姐看不起我这种武夫。不外我听女院的馆廨生提到过，辛巨细姐对你的符咒颇有赞誉。”
“怎么？又要跟我白讨符咒？”赵黍瞪眼：“不带这样的！上回我辛辛苦苦在云梁石里刻了一道日芒符，计划取代油灯照明，你扭头就拿去送给相好。合着你是把我当成什么仙家百宝袋了？你想要啥我就能掏出啥来？”
“这回不让你白资助！”罗希贤从怀里摸出一个锦囊，塞到赵黍手上：“别说我没照顾老友，这是我斩杀无肠将军的酬金。”
赵黍打开锦囊，一股迷离灵光浮泛而出，里面盛满了珍珠，颗颗丰满光润，一看就不是凡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