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科仪
卯时才过，四野晨熹微露，天犹未晓。
幞头山上，一群捕班差役领着正阳县黎民掘梁倒屋，起坟平丘干的热火朝天。
顾轩领着几人从山中砍了车桃木荔枝拉上山来，刚行至已被夷为平地的义庄前。
早在山径上期待的青衣女子和顾谨修几人便围了过来，三双眸子正直勾勾盯着顾轩上下审察。
他有些苦笑不得，“你们这是干什么？”
顾谨修围着他转了一圈，满脸都是惊疑和不行思议。
“你真的是原来那个牛鼻子，临安道人顾轩？”
顾谨修将信将疑，伸手摸向他额头处，想要试探一番体温是不是跟活人无异。
顾轩将他一把拔开，笑骂道：
“屁话，如假包换，先前给你的铜镜还不还我？”
顾谨修这才放下心来，依依不舍的掏出那方铜镜递还回去。
经过三人一番七嘴八舌的陈述，顾轩这才明白过来他们为何这般神态。
原来昨夜天生异相，月华倒灌之后他被阴司摄魂，突兀晕死了已往。
谁知义庄里那些被阴九生拘魂练魄，夺了神智的游魂失去尸鬼道召敕坛仪控制，尽数涌了出来满山夜的游窜。
三人被惊的惊骇不已，正不知做何时一队阴司兵丁冒了出来，将满山游魂挨个锁拿后也不理会目瞪口呆的几人，又兀自消失在了罡气山风之中。
………
“我说怎么醒来时躺在个土仓里，所以你们以为我是被鬼差锁到了鬼门关，准备就地给刨坑给我埋了？”
顾轩气愤中带着莞尔。
“埋也不能埋在这破面文曲的养尸地啊，过几年不又得酿成走尸，跑出来祸殃正阳县的黎民嘛！”
燕崇风和顾谨修二人神色飘忽，瞟了眼青衣女子道：
“不干我们的事，主意是她出的，她说用武德司‘犀照’的法子，亲眼瞧见你被阴司勾去了。”
山径上青衣飘飘，顾轩穿过两座巍峨抬头望去，倏地与一道冷若冰霜的眸子对上。
锃的一声剑鸣，山径上冷光四起。
幞头山马上响彻一道杀猪似的嚎叫声，顾轩边逃边低声怪叫。
“狗屁的犀照之术，这婆娘绝对是想报昨夜那一‘捏’之仇。”
………
不多时，顾轩便指挥着差役民壮将周围的干尸枯骨都被聚拢在一块。
有些荒坟中的尸身经年不朽体生白毛，已经隐约发生了尸变的苗头。
“敢问真人，这些枯骨尸身该怎么处置惩罚？”
蒲县令眼巴巴瞧向顾轩。
“幞头山地脉已绝难回转，现今之计唯有乘着天色尚未破晓，将这些尸骸焚毁后再行开坛做法了。”
顾轩说罢敕符唤起眼神监灵生，只见得尸身枯骨上鬼气丛丛，怨念森然。
“用镇邪荡秽科仪吗？”
他瞧向尸堆里那个一裘凤冠霞帔的身影，又想起昨夜在鬼门关佐证坚持时的所见所闻。
这个叫韩莲生的女子命数实在太过坎坷，怙恃虽多有怜爱，可家中做的是打棺材这样下九流糟人嫌的贱行。
世间诸事太多无奈，最后为了攀上汪家高枝，将她嫁给了汪平山那个败家子新婚屈死。
而自幼相恋，约定厮守一生的阴九江潜藏在正阳县中数载谋划，冒充情深。
却只为诱使她在新婚之夜悬梁自戕，好将其灵魂尸身祭炼成召敕邪神的的供品。
沉思良久后顾轩轻叹一声，自语道：
“照旧用超度生方科仪吧！”
但凡道门各派法坛科仪都有既定的用具法器，仪轨步骤，诵持经文。
俗话说‘照本宣科’，即是指凭据特定的法式行施这些章程仪轨。
诸如三元，诸真等阳事科仪，或求赐福赦罪，或是祛病消灾，都属于各派压箱底的用饭绝活，除非闭门门生绝不轻易相传。
而顾轩承继的道统‘紫虚’派听着名头吓人，实则属于那种大部门人听都没听过的小门派。
他那自制祖师紫阳真人所传下来的阴事科仪本子也不外寥寥数种，想挑也没个挑法。
不用多久，蒲县令便凭据他的要求，在义庄原址上摆起了一座法坛。
周遭幡幛飘扬，长条桌案上自高至低摆着数十道牌位，其下符简，章表，法水，香炉等各司其位。
虽说一身道袍使火铳时给烧的破破烂烂，先前又被那青衣女子划开了数道破口，顾轩照旧循矩整肃了一番衣冠。
随即摒弃杂念，凝神聚气，手持蒲县令刚刚书写的祭文，一字不遗诵读而出：
“维
天宝十五载四月廿九，豫州路胶宁府辖正阳县内，御赐同进士身世，翰林院编修蒲新远谨陈祭仪，享于幞头山中亡灵及拘于邪僚阴九江术下阴魂曰……
谨陈牲礼，各荐庶馐。
伏惟
尚飨。”
念过正阳县衙为这些阴魂准备的祭文，顾轩脚踩罡步，手持章表符箓，口中默念经文：
“太上敕令，超汝孤魂。秘篆玄符，束魂送鬼。所诛无蠲，万精摧落，扫荡妖氛，德合乾坤……”
行过一段科仪，顾轩引燃手中章表同蒲县令知会一声。
便有差役端食斛浆桶，将早前准备好的晨时甘露，百家糙米等从桶中舀起撒向天空。
这满山的游魂虽未堕入饿鬼道，大多也都是无人祭祀的孤魂野鬼，用这些放焰口用的施食甘露将其召引聚来，也算是变相投其所好。
不多时，随着符简做烟，章表燃尽，山头众人齐齐打了个寒颤，那种冷不是晨昏交转时雾气带来的湿冷，而是一种渗入毛发体表的阴冷感。
顾谨修几人经历了昨夜一番凶险经历，对幽灵邪祟这类事物也有了一定的接受能力。
警惕中竟然夹杂着几丝兴奋的意味，凝神看向茫茫山野，等了半天却依旧连个鬼影都没瞧见。
蒲县令和一干捕班民壮心头惊惧，身形行动也难免有了几分惶然，不知何时已经齐齐躲在了正开坛做法的顾轩身后。
山间众人灵根未具，虽说感受周围凉意森涌，阴气开阖却瞧不见任何异常。
可落在唤起眼神监灵生的顾轩眼中，这漫山遍野间都是形形色色，状貌可怖的死鬼阴魂。
“看来阴司鬼差单只勾去在义庄中作祟害人的凶鬼，打入了楚江王治下‘剥衣亭寒冰地狱’，这山间芸芸游魂孤鬼之多，今日开坛做法也算一桩造化好事。”
顾轩心中暗慨一声，掐了个法决拾起桌上给亡灵准备的生天功据，一张张投入火盆之中。
山间众鬼瞧见顾轩竟然愿意损耗法力替他们开坛超度，岂论生前死相何等凶恶可怖，皆是跪下叩首致谢，规行矩步排着队来领那生天功据。
偶而有几个鬼体凝实，仗着凶煞戾气想要直接插队抢夺功据的，叫顾轩手持柳条抽将已往。
登时便给打的惨叫不已，连周身鬼气都稀薄了些许。
不多时，一身血红嫁衣，敛了死相的韩莲生也行至法坛前。
她目光柔和，盈盈如月，许是知道人鬼言语难通并未多言，只是矮身朝顾轩行了个万福。
刚领了生天功据转身要走，却被顾轩作声叫住。
“女人留步，且慢先行！”
顾轩现今法力不够，行使眼神后无法同时召敕心神焕阳昌，只得摸出个黄泥块模样的工具塞进嘴中一阵咀嚼。
随即他将一张盖着阴司大印的牒文烧递给韩莲生，再开口时字音已是咿咿呀呀，嘟嘟囔囔的连篇鬼语：
“这是我昨夜入幽冥时从豫州城隍那里讨来的牒文，女人持此过阴司关卡尽可坦行，不受鬼卒盘剥要挟。”
顾轩此举并非一时起意，除了对眼前这个苦命女子的怜惜叹晚，更多的则是感其相助之恩。
昨夜他与尸鬼恶斗之时，幸赖主魂韩莲主魂没有为虎作伥，否则有了鬼气怨念加持，那泡过符水的铁砂也纷歧定能破开尸鬼躯壳。
语罢，顾轩又是轻叹一声：
“我道行低微，行科仪超度尚可，却无力在阴魂轮回投胎之事上开坛相助，女人生前若有未了心愿可一并见告，我自会尽力相圆。”
一裘鲜红嫁衣的韩莲生默默立在一旁，先是微愕，片刻后两行清泪自眼眶滑落。
“小女子能得遇真人今生幸矣，别无他求”
韩莲生眼上泪痕犹未干枯，却是笑意莞尔。
那双原本死寂无光的眸子里，现在终于又迸发出几分少女二八年华时该有的俏皮生动来。
她揪起那身大红色凤冠霞帔，娉娉袅袅垫脚转了一圈，这才瞧着顾轩嫣然而笑，像是要将他那张面孔刻进灵魂里。
“花开花谢，滔滔红尘，只愿来世容貌如旧，到时候，小真人可一定要认出我来啊。”
灼日破晓，煌煌泱泱。
韩莲生的灵魂逐渐变得稀薄昏暗，直至化作漫天荧光，随着湿冷微风丝丝缕缕消失在天地之间。
世间众生芸芸，纵使道门黄紫天师，儒家君子贤人，又有几人能够福缘深厚到再世而遇。
顾轩没有回覆这个答案，或者是不知怎么回覆。
他只是站在雾霭氤氲的晨光里微微颔首，同她作揖相别。
“若无意外，今生再难见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