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与虎谋皮
经历先前的变故之后，摸禁绝尸鬼底细的几人都不敢再行妄动。
就连顾轩也只是双手捏着紫符缩于袖中静观其变。
院中，大殿门前。
‘汪韩氏’起身跨出一步，血红的霞帔嫁衣在夜色中更显阴森可怖。
她突然发出一阵渗人的怪笑，凤冠上的钗头簪花伴着笑声硕硕发抖。
月光将她的身影扭曲再拉长后映在偏殿中的迦琏髡塑像上，照的整座正殿里都隐隐幢幢的，似乎摄人心魄的妖鬼在跳动。
“阴九江，我无意害人！”
“他要来了，你们快逃……”
‘汪韩氏’眼中两行血泪滚落，吐出的字音猛然又酿成了先前那个软糯女声。
顾轩愕然，默念秘咒唤起目神监灵生。
却瞧得那‘汪韩氏’说话之时，一裘血红嫁衣之下竟有丝丝缕缕的灵光攒动，原是数根纤细铁索将她四肢与周身枢纽都给锁到了一起。
“一尸双魂，以厌胜之术拘禁主魂的恶辣手段吗？”
顾轩名顿开，难怪她一阵男声一阵女音，原来是有两道生魂在争夺这具尸鬼身躯的控制权。
阴九江这个名字顾轩再熟悉不外，他三日前曾在县衙后堂听汪平山的阴魂提过一嘴。
正是那个想与汪韩氏私奔未果，事发后被赶回了乡下的棺材铺学徒。
看来此人即是那个承继了尸鬼道法统的邪修，借着拜师学徒的名义潜身于正阳县内，将这幞头山义庄中的尸骸给尽数炼成了走尸骨兵。
至于女声口中那个‘他’。
顾轩瞧向偏殿中的迦琏髡塑像，不由得双目微凛，眼中波涛骤起，冷然道：
“左右为了召敕这邪神迦琏髡认真可谓不择手段，竟然宁愿舍去肉身堕入鬼道，可知如此邪术你与汪韩氏将永世遭受阴司羁捕，不入六道轮回？”
月光中。
‘汪韩氏’那张已经生出点点尸斑的脸上半是阴翳鬼笑，半是痛苦挣扎。
直瞧的院中顾谨修和燕崇风二人不寒而栗，连那青衣女子也不动声色凑近了顾轩几分。
“你们这些牛鼻子就喜欢拿酆都阴司来唬人，几个小小的阴司鬼差而已，又能拿我怎样？”
如水月华照射下，只见‘汪韩氏’脸上的尸斑飞速消散，周身灵光大作，连皮肤都生出了几分尸体上不应泛起的潮红来。
一阵夜枭啼叫般不分男女的尖笑事后，‘汪韩氏’最终照旧酿成了那个浑朴阴沉的声音。
她，或者说是尸鬼阴九江控制着那双混浊翻白的死人眸子瞧向顾轩，阴恻恻道：
“你这小羽士还算有几分眼力，如今召敕我教祖师的坛仪已成，不如用你们所谓玄门正道的法子，将我这师妹的生魂给诛灭在天地间如何？”
顾谨修指着他啐了一口，“想的倒美，就是诛灭也先得诛了你这不男不女的鬼工具。”
阴九江对他的谩骂却似充耳不闻，许是一时间也拿禁绝顾轩道行虚实，竟然就地同他谈起了交易，幽幽道：
“你若能够助我教成事，等师祖临凡显化映照九州之时我自然会跟他老人家美言几句，让你也陪祀我教神殿，永享人间香火，岂不脱得这万丈红尘中砥砺修行之苦？”
“道友此言认真？”，顾轩背对着几人神色飘忽，似是有所意动。
阴九江指向偏殿中的迦琏髡塑像，拱手道：
“虽然做数，道友若是怕事后有变，我可以如今这阴魂之身来诵咏本教祖师真名，向你发下毒誓。”
顾轩听罢后一阵缄默沉静，阴九江所说这种法子在玄门中被称为‘咒誓’，因为但凡敢自称是一教之祖的非是口含天宪的圣贤大能不行。
若继续其道统的后世门生诵读这种存在的真名起誓，便会在冥冥之中跟所修道法生出因果羁绊，毁诺八成会遭到心魔反噬。
顾轩脸上阴晴不定，缄默沉静许久后想是下了决心，咬牙道：
“想诛灭汪韩氏灵魂不难，只是贫道法力低微需得近前施法，万望道友不要误伤我才好。”
尸鬼阴九江的瞳仁中泛起一阵狐疑。
虽然在他眼中，所谓的玄门正道的也多见虚伪奸诈之徒。
可如此轻易就能勾得这小牛鼻子道心不稳，也未免有些太过于简朴。
尸鬼阴九江一时间有些犹疑，暗自权衡一番后指向院中顾谨修几人。
“道友这般行事，你带来这些朋友可不见得会坐视不理。”
顾轩看傻子一样的盯着尸鬼阴九江，讪笑一声，笃定道：
“大道独行，似我辈修行之人修的即是绝情断欲，若生心魔连自身三尸都可斩去，莫非你觉得我会在乎几个伧夫俗人的性命？”
尸鬼犹在怀疑，那青衣女子听罢此言却是立即愤慨难当，自腰带中抽出一柄青光凌凌的软剑直指顾轩。
“说什么大道绝情，身为道门门生竟然与邪祟蝇营狗苟，还要编造出这般好听的鬼话来慰藉自己，你简直玷污了头上这顶鱼尾冠。”
顾轩任凭她一番辱骂挖苦也不辩解，带着几分愧疚瞧向顾谨修和燕崇风二人，良久轻叹一声道：
“配享一教祖师神庙，飨食天下信愿香火，这是几多玄门修士做梦都不敢想的机缘，你们说贫道应该如何选择？”
二人见他竟如此谄媚奉承只觉惊骇莫名，两张失了神采的面孔上满是难以置信和失望之色。
这真的是他们所认识那个憨厚温和的小真人吗？
怎么一言反面就将他们当做筹码，卖给了这个杀千刀的邪修鬼祟。
林间忽有风起，山风带着土腥味灌进庭院，吹的滚落在地的火折子青烟袅袅，死灰复燃。
顾轩心道天助我也，也不理会脸色苍白的顾谨修二人。
他背过手拔出火铳蜡封，悄然将那支令箭灌了进去，朝尸鬼阴九江笑道：
“这是我师承道统研制出的法器，名唤诛魂灭魄铳，等会烦请道友解开缚住汪韩氏灵魂的厌胜之物，我也好用此物将她的三魂七魄尽数诛灭。”
阴九江虽说狠毒奸诈，未修习尸鬼道邪术前也不外是个普通人而已，哪曾见过这种压根就不应该泛起在冷武器时代的火器。
他心中虽说依旧犹疑不定，却是暗自思量道：
“我只要躲在这具刀兵难伤的尸鬼躯壳之中不冒头，料想那小羽士也奈何不得我阴魂半点。”
顾谨修听着两人的对话一脸呆滞，暗骂一声这奸诈的牛鼻子好是会演戏，他瞬间就明白了顾轩在打什么鬼主意。
他在燕支山中亲手使过那个铁棒似的物什，知道此物哪是什么诛邪灭魄的法器，明白就是要人性命的凶物。
心中升起一番盘算，顾谨修忙拉住失魂落魄，想要上前劝阻的燕崇风附耳絮语几句。
正在同他解释，怎料一旁的青衣女子业已持剑直取羽士双手，想要一击劈掉他手中那件所谓的‘法器’。
顾轩被她疯魔般的神情吓了一跳，侧身仰面一倒才堪堪躲过这记万分凶险的剑式。
刚刚要是他反映稍慢一息，双手筋骨韧带已然被她手中那柄毒蛇似的软剑给一击挑断。
怎料青衣女子改使软剑后剑法全然不似先前刚猛凌厉，刺撩挑拨间尽是些阴狠刁钻的招式。
顾轩虽凭着目神监灵生的加持眼力惊人，也只能险之又险躲开她那不伤及性命，却招招直取人枢纽要害处的招式。
只见青衣女子愈战愈猛，手中软剑挥舞间屈时若勾，复直若弦。
顾轩那件绯色道袍被她接连划开数道口子，再要这样缠斗下去身上也非得多出几道剑伤不行，无奈下只得摸出张符纸，瞧准她翻腕回剑的空隙一把拍了已往。
顾轩登时只觉入手处温和似玉，润若无骨，阴差阳错下他竟又屈指捏了一把。
青衣女子闷哼一声，一对清泉似的眸子蓦地升起一层雾气，怔怔瞧向那只按在她心口处的咸猪手。
“你这登徒子，贼道人！”
青衣女子的怒吼声霎时响彻庭院。
“坏菜了，怎会这般失手。”
顾轩讪笑一声，当下却也顾不得解释，并指指点向她眉心之间，喝道：
“还不倒来！”
青衣女子剑势为之一滞，瞬时应声倒地。
顾轩刚刚所使这道符纸名为‘定神复惊符’。
多用以抚慰那些被邪祟惊扰后发了失魂症的人，若是用在正凡人身上也只是倒头昏睡数个时辰而已。
顾轩此番也实属无奈之举。
他现在干的是那与虎谋皮的运动，眼瞧着阴九江已有了几分意动，却差点叫这个半路杀出的程咬金给坏了一番算计试探。
处置惩罚完青衣女子这个不安宁因素，顾轩刚刚又拎起火铳瞧向尸九江的位置。
“道友考虑的怎么样，贫道这番投名状可还算有诚意？”
那占了尸鬼躯壳的阴九江原本另有几分狐疑，瞧见顾轩和青衣女子那半点做不得假的凶险屠杀后心中已然有了盘算，悄悄思量道：
“过了子时师妹身上那锁魂链就会失了厌胜效果，到时难免与她又起争执，且叫这牛鼻子试试也好，若是情况有变，这么近的距离翻手便能取他一副心肝。”
心念既定，阴九江登时便卷起身上霞帔袖兜，露出两条苍白的手臂来。
只见‘汪韩氏’两条胳膊枢纽皮肉处赫然嵌着枚砭骨而过的桃木钉，原来这即是那所谓的厌胜拘魂之物。
顾轩心中一阵恶寒，现在看来那汪平山也是受阴九江蛊惑，才想出桃木镇魂这样的昏招邪术来。
谁料凶鬼没能镇住，自己反倒成了人家炼制尸鬼的养料，落得个被鬼差勾进地狱的下场。
………
庭院中，那阴九江每拔去一根桃木钉，尸鬼体内那个柔弱秀美的身影便好一阵颤栗，如同正在遭受万箭攒心的酷刑一般。
奈何她三魂七魄皆被拘于体内，纵使蒙受着生不如死的痛苦却半点不能言语。
院中几人无法得见阴魂，召来眼神监灵生的顾轩将这番场景尽数瞧在眼里。
虽说修行之人大多道心清冷，顾轩却依旧无法想象这阴九江得是何等狼心狗肺才气做出这等行径。
他潜藏在正阳县数年时光，却只想将宁愿为他殉情的汪韩氏炼成尸鬼。
作为邪术召敕坛仪所用的祭品献祭给那妖僧迦琏髡，现在更是要将她的灵魂给生生诛灭在这天地之间。
待到四截桃木钉尽数拔出，束在嫁衣尸鬼身上那根无形无质的铁链寸寸崩断。
汪韩氏的灵魂马上化成一道黑雾翻腾，阴气森然的厉鬼想要脱体而出。
“兀那道人，还不动手更待何时？”
躲在尸鬼体内的阴九江断喝一声，明明是个身披凤冠霞帔，妆容姿色长乘的女子模样，朱唇轻启间却是厚重雄浑的男子声调。
“动手，没错，是要动手！”
顾轩双目冷冽，直似一块化不开的万年寒冰。
今日若不诛杀此僚，我顾临安即是愧对师承法统，愧对三清道祖的不肖门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