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世道
正阳县南街。
镇子上的黎民才天破晓天儿起来，烧过些面汤喝罢，撑开门挡泼那残汤。
忽听的一人喊叫声由远及近，自南街口一直骂了过来。
“好嘛，老汪家百十来两娶回来个贼贱人，泼贼妇……”
惊天动地的喊骂声直到南街十字路口畔才停住，俄顷又转为一句不厌其烦的叫嚷声。
“好嘛，好嘛。”
“老汪家三媒六娉，足金足礼娶回来个千人骑，万人压的贱泼贼……”
住在街面上的人都好奇探出头来，相互交头，用只有自家那口子能听到的声音絮絮低语。
时而指向那个叫骂的身影，不知在谈论从哪家又传出的逸闻轶事。
这样诡异的局面终是被韩家棺材铺里，一个揭起布帘出来泼残汤的男子打破。
那个一身腱子肉精瘦黢黑，在韩家棺材铺学徒的大门生边收了汤盆，一块块卸去店面门前的夹板，边自得的应声道：
“早说过嘛，我那师妹早同别人厮磨在一起了。”
“人家郎情妾意，打情骂俏的时候汪令郎还不知道在哪耍钱，能不是个万人压的贱泼贼嘛！”
十字街正央叫骂的那个锦裘令郎听了他这话，更是瞬间法式踉跄，犹如吃了记蹬心拳一般。
刚想上前同那精瘦男人理论，被他恶狠狠瞧了一眼立即心尖打鼓，又寻思我若与这糙男人动手准讨不得自制。
只得狠狠嘲地上啐了一口，怒骂道：
“徐麻子，你这做寿材的腌臜工具别自得，人是你们韩掌柜嫁到我们汪家的，到底是与你们铺里那个学徒通的奸情，你心中自是晓得……”
锦裘令郎正在叫骂，忽瞧得那精瘦男人抄起一扇门板朝他杀将了过来。
满街不堪入耳的叫骂声马上停了下来，转为一声杀猪般的惨叫后，锦裘令郎连滚带爬似的逃出了南街。
…………
汪家后院，身着绣荷女红亵衣的新娘怔怔呆坐在刚刚渡过一夜的新房里。
她听见汪家二郎那恶毒的咒骂声自前院不停传来，犹未干枯的泪渍上又新填两行清泪。
昨日新婚之夜，汪家二郎在婚床与她巫山云雨之后便翻了脸。
扯着她的头发辱骂她是个烂蹄子，下流没刚性的粉头娼妇。
夫家墙高院深，纵使千般屈辱也无言辩解。
她以手拭去那绣榻上抹耀眼的血渍后绝望的闭上了双眼，料定自己今生在这高墙朱门的汪家决计是没法好生过活了。
慢慢的，汪家内院里汪二郎的撒泼扯皮声酿成了满院下人们的絮絮私语和公婆的叫骂，嘈嘈切切一齐涌入新娘耳帘。
她起身锁紧婚房的木门扃键，又取出出嫁头天阿爹为她准备的那身大红色凤冠霞帔穿上。
接着她咬破中指，将被逼出嫁之时，师哥教给他的咒语符图一丝不苟画在汪二郎牵她进入汪家大门的那条红绸子上。
做齐这一切后，她将那根红绸子搭在梁上挽成套环，绝不犹豫的将脖颈塞了进去。
不多时，汪二郎和几位仆人提着一只臭气汹天的猪笼，骂骂咧咧涌进了后院。
“嘎吱…”
一声叫人牙酸的门响事后，两只悬在半空的绣花红鞋随风一阵晃悠。
汪二郎顺着鞋尖抬头望去，新娘子那双眼翻白，长舌耷拉的恐怖死相瞬间映入眼帘，嘴角似乎带着一抹诡异的笑容直勾勾盯着他。
“鬼啊…”
汪二郎立即惨叫一声，眼前一黑直接被吓到昏死了已往。
………
正阳县城廓外，一个黑袍宽体的大汉身负一张硕大的子母连机弩，正挤在人群里瞧那城墙上的布告。
身后不远杵着个绯袍铁冠的道人，腿缠青色绞布，脚踏多耳麻鞋。
只须兀自立在那里，便自有一番行如风，站如松的神仙中人风范，引的来往少女不时侧目羞涩而视。
另有一个身着高装巾子的儒生，嘴里叼着块薄饼，正蹲在地上翻看着手中青瓷纸皮的《十三经注疏》。
这个奇怪的组合自然正是在那燕支山中伏虎降妖的顾轩一行。
那日要下山前，燕猎户觉得光凭几缕虎妖的毛发去县衙领赏不大靠谱，贸然剖取齿牙又恐伤了整向皮相。
便索性又在顾谨修书篼里寻了笔墨皮纸，将那大虫前后双蹄给拓印了下来，这才拖去窝棚草草遮掩了一番寻下山来。
顾轩原本计划去牵了自己那头青驴再走，怎料那畜生入了山林竟是逛野了性子。
躲在林子里远远的瞧着三人，任凭他怎么叫喊都无动于衷。
弄的顾轩是追也追不上，抓又抓不到，只得恼骂一声犟驴后舍了青驴，悻悻然行下山去。
一番奔忙又是数日，栉风沐雨的几人这才行至了正阳县内。
顾轩和顾谨修二人候在城外的草棚里，正与店家要了些茶水吃食歇着。
远远瞧见一队壮班衙役按刀环伺，锣鼓净街后提着几张布告，张贴在了那处纸屑斑斑的城墙上。
不多时燕猎户从人群里挤身世来，饮了碗茶道：
“万幸那捕虎的黄榜还在墙上，否则就如今这等污浊世道，咱三免不了又是一番空忙活。”
顾谨修赴京赶考在即，如今心思全在手中那本圣人经典上，偶尔抬头应答也是满不在意。
“率土之滨莫非王臣，燕年老还怕那正阳县令漫天过海，狡辩赏银不成？”
燕猎户卸下身上的弓弩，寻些吃食塞进嘴里，含糊不清笑骂道：
“郎君是一心只读圣贤书的举子，哪晓得我们这些穷苦黎民在县衙里讨口吃食有几多艰难。”
顾谨修放下手中的书籍，俄而长叹一声：
“九州各地硝烟四起，攻伐不停，可叹这兴亡更迭还不是苦了天下黎民，如果有朝一日我能主持中枢，肯定学那郭令君挽狂澜于既倒寰清宇内，还众生一个清白世道！”
“相逢意气为君饮，系马高楼垂柳边！”
燕猎户听他说的慷慨也忍不住热血激昂，猛张飞似的壮汉居然张口吟起诗来。
说着端起一个茶盏塞给他，高声道：
“郎君好志向，若真有那么一日，燕某定当在军前效鞍马之劳，今日权且以茶代酒，你我尽饮此盏！”
两人说道激怒处开始义气风发指点山河，唾沫星子飞溅中连店家端来了饭食都没觉察。
恰逢顾轩在摊贩处沽酒回来。
他接过店家手中的吃食默默放下，并没有去打扰正在互诉衷肠的两人。
虽然他的思维习惯大部门还停留在现代人的基础上，无法与这两人的志向发生共情。
可这并不意味着他对顾谨修、燕猎户这类心怀修身治国平天下的志士文人没有高山仰止之意。
无他，虽身不能至，然心憧憬矣。
顾轩也不忙着用饭，等到两人淋漓痛斥了一番好比朝局腐朽，民生凋敝之类的言语，才跟燕猎户询问道：
“先前瞧见衙役又在张榜布告，不知正阳县官府又有什么见谕？”
燕猎户夹了几口吃食，悠悠感伤道：
“现今世道纲常崩坏，妖鬼横行，这不城南的汪员外家刚屈死了新婚儿媳。”
“这几日又连着出了两起命案，街坊都说是那汪韩氏死的惨烈闹的祟，如今汪家正张榜请人驱邪消灾了。”
顾轩愕然，他虽已适应了这个命如草芥的封建时代，可乍然听到这种惨事也难免生出几分怵惕恻隐来。
“那汪韩氏真是可怜啊，听说是在新婚夜后自己吊死的。”
几人正说着话，恰逢店家前来添些饼馍，顺势接过话茬：
“那汪家也是心狠，万贯的家财就打了口薄皮棺材将人草草埋了了事，当天便举家躲到了乡下，要是心里没鬼又怎会这般行径。”
临桌一位跟店家相熟的食客听的连连颔首，转过身来为几人解惑，悲悯道：
“客官有所不知，前儿个韩家棺材铺的大学徒和汪家老二一并叫人给掏走心肝，现在闹的人心惶遽的，街坊都说是那汪韩氏的幽灵前来寻仇杀人。”
那店家倒像是个不怕事大的，瞧见顾轩身着道袍，就着添茶的空挡笑道：
“听说那汪员外死了个儿子后畏惧自家绝户才出银钱请官府张了黄榜，小真人若是有掌握，这份驱邪的营生倒也接得！”
顾轩也不应答，只是笑着摇了摇头。
如果真的是新婚之夜屈死的幽灵闹祟，肯定在怨念蒙蔽下凶煞无比。
他不是那急公好义的宋公明，虽说通过图鉴册子掌握了些符箓道术，可也并不想去掺和这些朱门富户家里的倒灶烂事。
接连月余风餐露宿，如今他只想找个歇脚的地方，酒足饭饱后倒头睡他个昏天地暗。
至于前几日在燕支山里冒险救下顾谨修和燕猎户二人。
一来是他虽没那普渡世人的宏愿，却也不是漠不关心的冷血之徒。
二来玄门中人财法侣地中当属财字打头。
如今他手中的符纸法器都已所剩无己，确实需要捕杀虎妖的这笔银钱去购置一些物件。
可那汪家听来纯属是自己造下的孽债，这种腥臊事给再多银钱他也不想沾染。
顾轩也没多想，结过账后正要带着两人进城，远远的就看到黑压压一片黎民从城廓那边涌了过来。
“顾兄，他们这是做甚？”
顾轩见顾谨修指了指他身上的绯袍鱼冠不说话，燕崇风也结结巴巴的，心头立即涌上股不妙的感受来。
“小真人，这些黎民，他们，他们……”
燕崇风刚要解释，茶棚摊子边突然乌泱泱围过来一群县民。
“小真人，活神仙！”
“救救我们县的黎民吧……”
“救救我们吧小真人，以前晚上还能买些烧饼添个进项，现在夜夜宵禁，这么下去可怎么了得…”
“是啊，我家那口子就整个半夜挑金汁子的营生，见天的米缸就要空了，家里另有两娃，小真人您是玄门高士，发慈悲救救我们吧。”
顾轩看了看茶棚周遭围过来那群不停同他作揖甚至下跪的县民，以及好几个躲在怙恃身后怯生生瞧着他的孩童。
刚涌上心头的那点气性也不由甩去了九霄云外。
他蹲下身子，将一块薄饼掰开后分给几个幼童，捏了捏他们的小脸后扶起那些下跪的身影，笑着说道：
“列位乡邻切莫行此大礼，有时机的话，小道进城后会去闹祟的地方瞧上瞧。”
顾轩被县民们又是下跪又是磕头弄的手忙脚乱，才扶起老的小的又俯身拜了下去，他一个现代人哪见过这种局面。
也只得用这种模棱两可的回覆打发了千恩万谢的县民，等刚一转身，才强撑起的那点激情瞬时就跨了下来。
“你是羽士咋了，一不会飞天遁地，二不会架海骑鲸的，你说你装这逼干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