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确认红薯心凉了,不会烫到唇舌,霍如渊才撕开皮开始吃红薯,一边吃一边听霍旻宁说话。
“要不我让我阿父帮你给中正官说说!”霍旻宁眼睛刚一亮,就想到什么,立马黯了下来,“哎,也不妥,我阿父不外是守城门的小吏,上次去给中正官祝寿,只能把礼放在门口,门槛都没让进,更别说晤面了……”
西周亡后,诸侯盘据,周朝的科举制随之瓦解,各国门阀掌权,重新建设了九品中正制。
朝廷向各郡派遣中正官,中正官凭据家世,行状,定品,将儒生们评为九等,一等为贵,九等为末,向各大官衙举荐,自兹为仕途之始。
霍旻宁情绪降低,霍如渊反倒面色平静,他起身拍了拍红薯皮,向墙头伸出来的槐树走去。
突然,他莫名其妙的跳起来,竭力够到了最高的一根树枝,几片叶子悠悠飘落。
“你行么?”霍如渊转头看向霍旻宁,自得的扬了扬下颌。
然后也莫名其妙的,霍旻宁的不快一扫而光,立马生起股好胜心,他冲上去,跳起来去够那树枝。
双脚落地时,叶子随之飘落,霍旻宁看向霍如渊,两人都大笑起来。
巷子里目睹这一幕的行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解道:“两人是傻子么?”
少年意气,兄弟之交,有时候确实来得莫名其妙。
一起犯傻,一起喝酒,一起笑谈天下和生死,不管人间冷暖,几多白头。
……
鸿儒巷,金宅,上房。
案上放着一大摞绫罗绸缎,胭脂水粉,金明婵翘起一根指尖,挑挑选选半天,嘟哝道:“明殊,虽然工具是好工具,但花样都已经过时了,汴都的闺秀们早就不用了。”
“哪有过时!我瞧着都悦目,拿来我做衣服!”秦氏冲过来,手忙脚乱的要把绸缎和胭脂往自己房里搬,被金明婵喝住。
“阿母!这些工具颜色俏丽,适宜年轻女子,你都什么年纪了,用了会被人笑话的!你丢得起这个脸,我可丢不起!”金明婵没好气的拦住她。
秦氏瘪了瘪嘴,酸溜溜嚎道:“乱说!哎哟喂,我真是命苦,生了个女儿还看不起她亲娘,如今几匹衣料而已,竟都舍不得孝敬给她亲娘!我给了她这身骨这身肉,一把屎一把尿的把她养大,到头来还比不上旁人家的年轻女子,自己女儿还没嫁出去,胳膊肘就往外拐了!我不活了……”
咚,秦氏一跺脚,抽出绢帕一甩,干嚎着就要抹泪,虽然基础没挤出泪来。
金听看着秦氏撒泼的样子,浑像个村妇,哪有官家太太的风度,他太阳穴痛起来,猛地低喝:“够了!!你得空向汴都的大族夫人们学学,如何穿衣妆扮,如何行事说话!我和你倒而已,别给明婵和明殊添麻烦!”
秦氏和金明殊,金明婵三人皆是一愣。
说来奇怪,金听甚是纵容秦氏,家中巨细事,基本都市听取秦氏的意见,秦氏厮闹,金听也是好劝多于斥责。
如今天这般,在小辈面前果真不给秦氏面子,更是从未有过。
秦氏震惊的看向金听,确认他没有收回话的意思,眉目迅速扭曲,尖叫道:“你吼我?!孩子们也就而已,你凭什么吼我?!我当年嫁给一穷二白的你,你有让我过上一天好日子?!要不是我生出了明殊这个好儿子,我至今还随着你在……”
“闭嘴!孩子们面前,你哪里有作母亲的样子!!”金听打断,脸色阴郁起来,“这几日你不知发哪门子疯,疑神疑鬼的,说有人偷进了屋子,可明明什么工具都没丢,你把家里下人都盘查了一遍还不够,今天又听说你弄了套相互什么法?正事不干,只会在瞎事上折腾,把家里搞得人心惶遽,我有哪点冤枉了你?!”
金听怒火上冲,额头边青筋兴起,实在是被秦氏这几天闹得,心烦意燥,满肚子气正好找到出处。
秦氏硬说屋里进了贼,可厥后里里外外确认过,什么都没丢,金听说秦氏记错了,秦氏硬是不依,又是盘查奴仆,又是勉励相互揭发,金宅鸡飞狗走,人人草木皆兵。
“你……你还真敢吼我?”秦氏又讶又怕。
“阿父,外面的奴仆要听到了。”金明殊站出来,朝外面努了努嘴,示意金听别闹大。
金听咕咚咕咚灌了几大口茶,把火咽回去,指着秦氏鼻尖,冷笑道:“你听好了,什么进贼的事,到此为止,以后后宅的事,在明婵出嫁前,你都和她商量着办。”
“阿父?”金明婵微怔的看向金听,这话,就是执掌中馈的权,得一分为二了。
金家虽不是大族,但家里七八号婢女和婆子,蚊子腿再小也是肉,官再小也是官。
秦氏瞳孔微缩,僵在原地,她有自己的心虚,贼偷了金银珠宝,她不怕,她怕的是这个贼,不为金银珠宝,而是为了她的秘密而来。
故她才近乎疯狂的在家里盘查,身边藏了一个内鬼,让她每晚辗转难眠,神经都要被逼得衰弱了。
金听冷静下来,也有点忏悔,觉得分权的决定有点马虎,但手心手背都是肉,让金明婵早点学习如何执掌中馈,也是好的,遂不再理会秦氏。
“明殊,你继续,绸缎既是你拿回来的,如那边置,全听你的。”金听沉脸看向金明殊。
金明殊抚了抚额,复看向金明婵:“阿姊,这些都是下面孝敬的,你一样都瞧不上?你看你前阵子扔了几双绣鞋,好好的,怎么就不穿了?”
顿了顿,金明殊脸色微愠:“这就是你在洗菊堂学的?金家是什么秘闻,你又不是不知道,偏要跟那些名门学,雉头狐腋,攀龙附凤,如今考究上了?”
“我哪有!洗菊堂我门门作业第一!你莫冤枉我!”金明婵瞪目反驳道,“你怕是不知道那些所谓的名门,背地里怎么说我们吧?我如今穿得时兴点,用得精致些,也是给我们金家长脸面,不让洗菊堂那些千金小觑……”
“荒唐!送你去洗菊堂学礼,不是让你去和那里的千金攀比!!”金明殊蹙眉呵叱。
就算他是弟,金明婵是姊,但金家都以金明殊为尊,一朝拜官,职位之高确实不行同日而语。
金明婵咬了咬唇,眼眶刷的红了,一字一顿道:“明殊,你在钦天监,人们自然会给你面子,我们全都依附于你,哪里挺得起腰杆……连我踏过人家府里的地砖,人家当着我的面,就拿清水洗过……”
“你既瞧不上,好,我把绸缎和胭脂都送后院去!”金明殊显然没了耐心和金明婵争辩,抱起绸缎和胭脂,就摔门往后院去。
“他们说我们金家,如同泥腿子半路捡了黄金,一步登天!!说我们金家人,满身的铜臭味,洗都洗不洁净!!”身后传来金明婵委屈的哭喊。
金明殊心头一软,觉得也不全算是金明婵的错,正在迟疑是不是太过了,背后又传来金明婵的冷笑:“被我说到心坎上了罢?就算是你,监侯大人,时不时也会踩门槛……”
最后一丝转头的想法消散,金明殊阴着脸来了后院,进门把工具放到案上,目光逮到金明微和阿团:“你,你,把工具分了。”
阿团惴惴不安的缩在墙角,不敢上前。
前院的争吵她们自然听见,知晓这些工具是烫手山芋。
金明微却露出一个辉煌光耀的笑容:“多谢堂兄!我可是第一次穿绸缎,第一次用胭脂!要不是堂兄顾念,我恐怕这辈子都没这个福气呢!阿团,快来选,我觉得这个颜色适合你!呀,这个胭脂的色泽好美,最配春天了!”
金明微半强迫半劝的把阿团拉到案前,到底是小女儿心性,第一次见好工具,哪有不喜欢的,没一会儿,两人就兴高采烈,有说有笑的选上了。
和前院几人的臭脸和分歧,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金明殊的心情突然就好了起来,还升起一股隐隐的满足感。
“我明天会请成衣来,给你们量尺寸,这些绸缎都做了罢……”金明殊刚开口,又觉得脸上挂不住,清了清嗓子,重新阴脸道,“我的意思是,好歹你们也是金家大房出来的,再穿破衣布裙的,有失身份。”
“是,堂兄对满满真好!谢谢堂兄!”金明微走到金明殊跟前,一礼,惊喜的眼睛亮晶晶的,如两汪黑水银。
一口一个抹了蜜般的“堂兄”,金明殊再没保持住阴脸。
他微勾唇角:“你小字满满?”
“嗯!”金明微颔首,目光里露出期待。
金明殊摸了摸鼻子,到底没喊出这两个字,但眼角瞥到女子掺了麻草的布鞋,暗道下次该给这个堂妹做双丝绸绣鞋了。
……
从后院出来,金明殊撞见吊水回来的金鸣。
“大伯。”金明殊颔首示意。
金鸣似乎没看见,面无心情的继续走,与金明殊擦身而过时,突然幽幽一句:“告诉那人,这份美意,我们担不起。”
金明殊的瞳孔剧烈收缩。
“我不知道你是为谁而来,但如果是满满,我警告你,离她远点。”金鸣照旧继续往前走,最后半句湮没在了早春的雪沫里,“她是我……”
金明殊没听清,但无所谓了。
因为一柄匕首已经悄无声息的握在了他手中,停了停,又收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