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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州录0

(番外)湘妃庙

中州录0 南十字星2021 6842 2021-12-08 17:59:28

  刘表荒碑断水滨,庙前幽草闭残春。已将怨泪流斑竹,又感悲风入白蘋。

  八族未来谁北拱,四凶犹在莫南巡。九峰相似堪疑处,望见苍梧不见人。

  ——唐?罗隐《湘妃庙》

  八族未平,四凶犹在,官军气势如虹,摧枯拉朽,喊杀声震天动地。

  断井颓垣边,“嗤”地一声,她数层衣衫被一齐扯碎,露出白嫩的双肩如新月柔弯,她绝望而徒劳地反抗着,突然,听到了渐近的马蹄声。

  下一秒,银光乍起,猩热的液体飞溅在她身上、脸上,意图施暴的匪兵,已被来者砍作两段,断尸手脚还在抽搐。

  她吓得六神无主,跌倒在地,衣不蔽体,高骏的战马从她身侧风驰而过,瞬间跑出数丈,又突然长嘶一声,转转身来,她惊恐抬头,无助的双眸正对上兜鍪里两道冷电似的目光。

  那是个极魁伟威武的男子,浓眉入鬓,剑髯如戟,天边残阳如血,在他身后镀上了一层霞色金光,他在万道霞光中驱马而近,一身威风凛凛的钢盔铁甲折射着锐利的光线,一扬手,大块玄色布料兜头盖脸地朝她直飞过来。她被砸得发懵,扯下遮住视线的布料定睛一看,竟是一件男子所用的斗篷,再抬头,那骏马早已载着骑者绝尘而去。

  -

  宽大的斗篷将她娇小的身子遮得严严实实,一直垂到地上,衙吏正在巷口高声宣布:“红袄贼军已被剿灭,所有被挟黎民,一概送还本家,营生照旧。如有衡宇被毁,无处安身者,到县衙挂号名录,暂时由府衙部署住宿……”话未说完,突然一阵马蹄声响,那衙吏恭顺重敬地向为首的骑者拱手行礼:“将军!”

  她一眼认出这是身上斗篷的主人。“去告诉县尉,带着土兵和射手多巡查几遍。”他的声音并不大,却极沉稳威严,自带一股不容置疑的迫人气势,“谨防有宵小之徒趁乱作恶!”他在锦鞍上居高临下,扫视街瞿,冷光如电,绝不停留,一夹马腹绝尘而去。

  她心如鹿撞,怔了片刻,问那衙吏:“这位将军是谁?”

  “你连他都不认识?”那衙吏很是藐视她的无知,因她年轻貌美,才耐着性子答道,“这是咱们山东路统军抚慰使仆散安贞将军,他是沂国武庄公的嫡长孙,济国武肃公的嫡宗子,母亲是世宗天子的女儿韩国大长公主,另有他的妻子,是章宗天子和当今圣上的亲妹妹邢国长公主。”那衙吏滔滔不停,脸上流露出艳羡神往之色:“啧啧,两代的驸马爷啊……”

  她瑟缩起来,低头紧了紧身上斗篷,怔了片刻,抬起头低声道:“我没有家了,劳烦年老为我挂号名录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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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向门口亲兵恳求了许久,直至捧出那件洗得干洁净净叠得整整齐齐的斗篷,亲兵的神色才松动了些,许她入内送还致谢。

  深院静,小庭空,淡淡素华如练,洒了他一身如雪如银的清辉,连那坚贞的面容也被霜露染上深深的寒寂。她的心跳急促起来,两颊作烧,情不自禁地深深低下头去,哆嗦着向他致谢。

  “好,有劳了。”他漫不经心地答,示意亲兵接过斗篷,目灼烁白扫过她,却像是什么都没看见。她嘴唇动了动,想再说句什么,他已挥了挥手,旁边亲兵立刻请她离去。

  山东在他强有力的治理下,很快恢复了生机,他的侍从也认识了这个从莱州一路跟到沂州又跟到密州的女人,美意地劝她:“女人照旧往别出去吧,咱们将军是从不拈花逗草的,你是不知道,他和长公主有多恩爱。”她羞愧无地,但不知为何,又想起了冷月之下他无所遁形的落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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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年底,他班师回京;她又一路翻山越岭、餐风宿露地跟到了汴梁。冠盖满京华,所有人都津津乐道仆散都尉和邢国长公主是举世无双的神仙眷侣,只有她心疼丰乐楼中斯人独憔悴。

  除夕夜,万家团聚,尽情灯火向人明;楼上孤客形单影只,无限萧索。她挎着一篮盛放的梅花,走向他杯中残酒。

  良久,他从花枝间回过神,奇怪她为何还不走,扫了眼桌上的银锭,疑惑地对上她羞怯的星眸:“不够?”

  听到她羞答答地说起莱州街头的那一幕,他终于想起她是谁,神色转沉:“你怎会来此?是不是莱州府没有妥善安置黎民?”

  她连连摇头,羞得满面通红,扭扭捏捏说不出话来,他似有所悟,又掏出一叠交钞放在桌上,站起来提起那篮梅花,一言不发转身而去。

  “将军!”她颤声叫住他,羞得眼中泛起泪花,“我不要钱……我,我愿……侍奉将军……”她声如蚊鸣,脸像是烧熟了一般烫,尴尬的眼泪不受控制地滚下来。

  他愣了愣,摇摇头:“不必如此,我身为朝廷命官,杀贼安民本是职责所在。”

  “我不是为了酬金您的救命之恩。”她尽全力兴起勇气,仰头凝视他英武的面容,“我一直随着您,从莱州到沂州到密州再到汴州……我本想,只要每天能远远地看您一眼就够了,谁知道您每天一小我私家在这里喝闷酒,我……我想陪着您,那您就不会是孤零零一小我私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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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要想一想,三日之后给你回复。”临别时,他目光似有闪动,却毫无喜色,缄默沉静良久,最后这样允许她。她忐忑地期待着,第三日上,终于等来了济国公府的彩轿。

  她从侧门被抬进后院,扶着婆子的手,做好了被威吓甚至刁难的准备,大气都不敢出,战战兢兢地跪倒在地,不敢抬头。

  “起来吧。”一把端雅稳重的声音柔和地响。

  他的妻是个十分美丽的女子,虽然人至中年,依旧肤若明珠,腰如约素,一身绛色暗纹织花长褙子庄重得体,目中的和善与唇角的亲切更为她雍容高尚的气度添了几分平易近人的温柔:“院子我已收拾好了,你去看看合不合心意,若有什么缺的,只管叫人来告诉我。”

  芙蓉锦,鸳鸯帐,红烛旖旎,满目琳琅,他遣退婢女,在灯下默默枯坐,脸上没有什么心情。她惴惴不安地站起来,他却又歉然笑了,温柔地握住她的手,轻轻道:“夜深了,咱们歇息吧。”

  她娇羞脉脉地攀着他宽厚的肩背,感受前所未有的亲密与温存,缱绻间,他突然停下来,怔忡道:“外面什么声音?是哭声?”她侧耳静聆,只听到深巷夜传更漏,羞涩地嗫嚅:“没有呀……”他回过神,自嘲地笑了笑,俯身重新抵住她,孔武有力,又极尽温柔。

  一连几十日,他夜夜宿在她房中,最后连下人们都开始窃窃私语:“都尉十几年不愿纳妾,一开荤就像中邪似的,长主怎么受的了?”她从惊喜到畏惧,怯怯地问:“您不去看看长主么?”他不答,只低头吻了吻她,然后横抱起她走向红绡帐。

  他奉旨远征后,长公主立刻来到小院,她以为到了秋后算账的时刻,缩在房中瑟瑟发抖。“将军定能平安凯旋,且放宽心,眼下你的身子最要紧,有什么不舒服,或者想吃什么,只管告诉我。”仆妇走来低声耳语几句,长公主双眉微蹙,徐徐起身,却对她柔声道:“别怕,我去去就来。”

  她看着乌沉沉的汤药,惊恐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不敢哭作声,更不敢求饶。长公主苦笑叹息:“你这孩子瞎想些什么呢……”贴身的侍女忍不住道:“戴娘子也忒多疑了!如今皇太孙病重,所有太医连民间名医都集在宫里,一概不许出来的。长主拿帖子请不到,亲自进宫恳求官家,这才求了王太医来给娘子安胎,难道她会害都尉的孩子么?”

  阵痛越来越剧烈,她痛自得识涣散,只剩下一点模糊念头:一定要生下他的孩子,一定要等他回来……凭着这一点意念,她竭力反抗着撕裂般的、令人窒息的痛。

  醒来的时候,房中残灯如豆,映照着长公主疲惫的面容:“感受怎样,还很疼么?”又抱来一个红绫襁褓,柔声道:“孩子像你,一看就是个美人胚子。”她哆嗦着抱住熟睡的小小婴儿,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掉。长公主握着她的手,轻言细语,宛若东风:“你是不知道,他盼女儿盼了几多年,等回来看见小囡囡,定要乐疯了。”她怯怯不舍地看了一眼襁褓,长公主又了然微笑:“我没养过女儿,只怕照料不周到,照旧辛苦你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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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兴奋得险些发狂,铠甲都等不及卸,双手捧着香香软软小粉团子,怎么都疼不够爱不完。她倚在床头娇笑:“咱们囡囡等着爹爹回来起名字呢。”他的笑容滞了一滞,面上仍笑着,目光却徐徐黯下去,沉吟道:“就叫——纨纨。”

  她因还未出月子,小心翼翼地提议他去长公主院中,他却叫侍女搬了张卧榻来,执意与她同室而眠。伺候她的婆子不禁感伤:“娘子好福气!从前长主生下三位令郎时,都尉也是这般陪伴,一天都不愿离开,如今待娘子也是如此,可见是动了真心了。”

  没过几天,他又被一纸皇命调任徐州,长公主来看她,依旧端庄平和,没有一丝嫉色。倒是她过意不去,讪讪半日,词不达意;长公主微微一笑,与她并坐在纨纨的摇篮前,娓娓叙述他的喜好,一饮一食、一带一履,乃至弓马游艺、书本章句、兵家人物,无不详细入微。她惶惑不安:“长主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长公主温柔而老实:“傻孩子,我都这把年纪了,还会与你争风嫉妒么?你伺候好他,也是为我分劳。”

  往后的岁月里,他常有征战,她逐渐适应了与主母相依做伴的日子,有时也不得不叹息,自己的命实在太好,良人是天神般威风凛凛的伟男儿,主母漂亮得异乎寻常,待她似妹似女,谆谆开导,循循善诲,毫无保留地教她博取他的欢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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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兴定元年秋,南征北战的间隙里,他终于在京过了个重阳。那天,他称病未赴宫宴,在家亲手给纨纨扎了个小秋千,喜得纨纨拍着小手咯咯笑个不停。

  福慧进来的时候,他两鬓簪着红艳艳的茱萸,手里捏着块重阳糕,大笑着躲闪小女儿揪他胡子的小手,宠溺隧道:“小纨纨,爹爹输啦,糕儿是你的啦。”纨纨接过重阳糕,黑葡萄般的大眼睛扑闪着,塞到他嘴边,奶声奶气地撒娇:“爹爹吃!爹爹吃!”她立在一旁看父女俩亲热个没完,唇角浅笑,心满意足。

  看到福慧,他的神情有一瞬间的狼狈,转瞬又恢复如常,不动声色地摘下小女儿横七竖八插在他头上的茱萸,淡淡道:“何事?”

  福慧的沉稳一如其主:“沂国长公主听闻都尉抱恙,十分关切,送来许多滋补药材,长主命奴婢交给戴娘子。”他的目光一颤:“琼章她……还送来什么没有?”福慧双目低垂,似乎无限悲悯:“送了些菊花,长主说开得喜庆,摆到令郎们书房里去了。”

  夜里,他醉得厉害,她拿湿帕子给他擦脸,指尖爱怜地抚过他英挺的眉眼,那是她平日里只能仰视的容颜。他含混地咕哝了一句,抓住她的手贴在自己脸颊上,神色无限依恋,侧身蜷卧着,像个脆弱的孩子。

  她蹲下来,下巴抵在床边,痴痴地凝视他,心底的柔情如丝缠绕,今生与他肌肤相亲,血脉相连,另有这一刻静谧相守,她已再无所求。

  突然,他又模糊低喃了一句,两道浓眉痛苦地皱起,一滴泪从他眼角落下来,滑过鼻梁,没入鬓发,迅速消失不见。她愕然,徐徐伸手确认那湿润的轨迹,又听他低唤了一声,这次她听得清楚,是两个字——昭齐,抑或是朝琦?像是女子的名字。

  她从未听说过这个名字。长公主事无巨细地交待了他所有喜恶,却从未提起过他曾有过心爱的女子。她自然也不敢问,更不敢去问他,只能隐去名字悄悄问府里的老婆子。

  “没有!”那婆子斩钉截铁,“我家令郎从小念书练武,胸怀雄心,怙恃管教又严,从不沾花惹草。厥后成了家,就一心一意地对长主,外州做了几年刺史,一个相好都没有,整天就知道给长主写信。有些烂舌根的笑话他夫纲不振,他理都不理;长主贤德,早劝他置几房妾室,他一直不愿,哪来什么外面的女人?!”

  -

  次年新春,长公主亲自携纨纨去宫中赴宴。

  “三岁的孩子,该见些世面、学些排场了,再者,从小多交结些内外命妇,于她未来的亲事也有益。”她感动得无以复加,本以为长公主的视如己出只在眷注备至、细心娇养之上,谁知还蕴藏着这般天高地厚、计议深远的怙恃之心。

  回来后,纨纨兴奋地诉说禁中情景。“好大一片梅花林子,旁边有亭子,池子,另有许多几何人,母亲说,那些都是她的亲人,也就是我的亲人,还缺了个宁姐姐今天没来……母亲带我随处认人、叫人,有个穿黄袍子的叫陛下,似乎不大兴奋,说:‘昭齐,你这是何苦?’……”

  似乎晴空里响起炸雷,她的心跳漏了一拍,攥着女儿小小的肩头,不敢置信地问:“谁?!”纨纨被吓了一跳,睁大眼睛怯生生地看着她,她定了定神,竭力放柔了声音哄道:“好纨纨,告诉阿娘,‘昭齐’是谁?”

  “母亲。”纨纨天真地笑,露出两排小小的白白的牙齿,“是母亲的闺名。”

  她的心像是突然塌了,耳边嗡嗡直响,冷月下的寒寂、除夕夜的萧索、红烛边的枯坐、锦帐里的怔忡,另有背人处的郁郁缄默沉静和长吁短叹,几年来所有蛛丝马迹拼成一副完整的相思图,却原来,他醉梦里苦苦牵念着的蓬山之远,竟在咫尺之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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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冷静下来之后,她唯觉怅惘、好奇和惋惜。

  并非不想独占他的痛爱,只是长公主待她实在太好,好到她都不忍心看着主母独守空帏。更况且,他又是那样痛苦,那一滴泪,那一声声醉语低唤,叫她想起来就坐立不安。

  晨省回来,她貌似不经意地提起:“长主的咳疾反重复复,今日又犯了。”他垂眼不语,似乎没有听见,只是不自觉地握紧了袖管下的拳头。纨纨牵着他的袍裾:“爹爹抱我去看看母亲好欠好?”他怔忡片刻,徐徐松开了手,骨节明白的大掌徐徐抚过小女儿细软的额发,语调平静而幽凉:“咱们若去了,你母亲还要费心费心思,于她病体无益。”

  她怯生生地低求:“将军明日要带纨纨去金明池射柳,我最怕刀啊箭啊的,长主和纨纨去好欠好?”长公主温柔地拍拍她的手:“别怕,射柳是不杀生的。”纨纨委屈地噘起小嘴:“为什么爹爹一回家,母亲就不陪我玩了?”长公主的端庄毫无罅隙,微笑着蹲身抱起纨纨:“你爹爹常年征战,少有清闲,他最喜欢你阿娘和你,所以他在家的时候,你们就多陪陪他,让他欢快奋兴的,好欠好?”

  “年老哥!二哥哥!”纨纨银铃般的嗓子亲热地唤,她紧张地低头敛衽,不敢直视九华和弘毅,究竟,在所有人眼中,她是那个媚惑邀宠、拆散他们怙恃的罪魁罪魁。“三弟年少鲁莽,多有失礼,母亲已严辞训斥,我兄弟二人特来代弟赔罪,望戴娘子海涵。”大令郎老练通达,气度沉稳,完美融合了父亲的威武和母亲的雍容。

  弘毅牵着纨纨的小手,走到她面前:“娘子一直敬重母亲,谨守礼数,今日之事,确是冤屈了。”二令郎最像长公主,总是温和仁厚,宽以待人。

  “三哥哥,这是给我的?”纨纨看着栩栩如生的小木马,小脸闪闪发亮。“谁叫你一骑真马就哭鼻子,爹爹抱着还怕!”景行看似嫌弃的目光里杂着藏不住的疼爱,转顾于她,又变得愤慨不平:“小妹是小妹,你是你!我不怕你告诉爹爹!你……你欺人太甚!”十几岁的少年,豪爽坚强的性情酷肖父亲,想到母亲所受的冷落和屈辱,胸口急促起伏着,倔犟地扭过头,不让“对头”看见自己发红的眼眶。

  她百口莫辩,只能暗自盼望,等令郎们娶妻生子之后,一对祖怙恃可以看在孙儿面上,冰释前嫌,和洽如初。

  -

  可是,这一天永远不会来了。

  那一日,他出门上朝,再也没有回来。谯楼更起,月上墙西,她等到天明,等来的却是他因谋反而入狱待死的消息。

  她眼前一黑,晕厥已往。

  院外传来甲胄碰击声、粗暴的呵叱声和杂乱的脚步声,婆子哭求:“官爷,里边是年轻女眷,你们不能进去……”她本能地想护住女儿,却惊觉纨纨已不在房中。

  “纨纨!”她撕心裂肺地喊,门被鼎力大举踹开,一队铁甲兵卒举着明晃晃的钢刀直冲进来,为首的那人戾声怒喝:“仆散逆贼的罪证就在这里,给我搜!”掀桌砸椅犹嫌不足,又狞厉地指着她,像是怀着刻骨的恼恨:“扒了衣服,搜她身上!”

  “完颜守纯,你眼里另有我这个姑母么?!”长公主撞进来一把推开士卒,将衣衫破碎的她护在身后,转视那为首的官员,气得全身发抖,满面泪痕。那官员气焰顿熄,讪讪低头,讨好唤道:“姑母,您别生气……”长公主颤巍巍地声泪俱下:“二大王要搜,就从我身上搜起,回去告诉你爹,你差事办得极好!”那官员慌得手足无措,连声赔礼:“姑母息怒,盘都错了,盘都不敢了……”恭顺重敬地垂手退到门外,低声付托下僚:“都撤出去,不许惊扰女眷,去书房搜……对了,不许破坏工具,若砸坏一只碟子,我唯你是问!”

  她焦急地奔到院中,看见女儿合身扑在小木马底座上,睁着一双惊恐的大眼睛,面如雪色,像筛糠般发抖,手里死死抓着木马腿,看见她就小嘴一扁,放声大哭:“阿娘,我要爹爹!我要爹爹!……”

  -

  “长主平日里装作无事,其实恨毒了都尉。”

  “是啊,一脱手就置丈夫于死地,也忒狠辣了。”

  “长主是明德皇后的亲孙女,孝懿皇后唯一的女儿,如此尊贵的身份,忍气吞声这几年也够了。”

  “那还不如悄悄下毒呢!现在倒好,两位令郎也折进去了,难道不是她亲骨血?”

  “说的也是。弄死都尉,再把那狐狸精往窑子里一扔,什么气都出了,何须告谋反呢?”

  她捂着嘴,抖索着偷听下人们的议论,整小我私家像被抽去了骨架般软瘫在地。

  “阿娘!”纨纨哭着摇她,“府里的人都说是母亲陷害爹爹的,到底是不是真的?”

  她的心像是空了,灵魂飘荡,所有的知觉都已麻木,精神模糊地搂住小女儿,良久,才怔怔道:“是我欠好,都是我的错。”她不应一见倾心,不应辗转追随,不应登上丰乐楼,不应进入国公府,更不应叫那个不祥的名字。

  湘筠。

  风凄凄兮山之阴,云溟溟兮湘之浦,九疑望断几千载,斑竹泪痕今更多。她的怙恃不通文墨,一心想给爱女起个清雅的闺名,却不知这个烟波寒翠的名字里铭刻着夫婿横死,血泪成斑的典故。尽管她已在进府的第一夜被他改了名,仍没有逃脱“九江沉白昼,恨深湘水流”的噩运。

  -

  “纨纨乖。”她梳洗停当,换上家常的兰花纹对襟褙子,简净淡雅、柔和端庄,是他素日所喜的服色,“今后,要孝敬母亲,不得任性。”又对傅姆柔声交待:“长主若是来了,告诉她,将军这一生,心里从未有过第二人。”

  她打开房门,款款走到院中,恬静的目光徐徐抚过石榴树、紫藤架、小秋千、小木马,触目榴花似火,灼灼如青春里最美好的年华。

  幽暗的井底似有光线忽现,照亮她温婉的笑容。那是莱州城头的残阳如血,映出他神威凛凛的轮廓,折射着万道霞光。

  委琼佩兮重渊,税鸾车兮深山。

  望苍梧兮不极,与流水而潺湲。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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