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拜堂

　　完颜彝更不迟疑，提气纵跃，三步并作两步绕过影壁烧炉，奔到宝顶前的门殿，一眼就看到灵堂里跪着两个少女，俱双手合十背心向外，身影清晰可辨，穿月蓝色衫子的是纨纨，另一个白衣素裳、纤纤姌姌的背影，却不是完颜宁是谁！

　　二女听到步声，双双转身转头，纨纨见他便微笑颔首，站起身走了出去；完颜宁不复昔日沉静，提着裙裾飞也似地奔到他面前，单薄的肩头微微发颤，一双点漆般的眸子笼着水雾，看得他心中发疼，顾不得纨纨还未及阖拢大门，双臂轻轻一带，将她揽进怀中，颤声低道：“宁儿，你可都好了？”偏完颜宁也同时在他怀中柔声问：“你受伤了么？”二人听到对方的问话，一个抬头轻道“都好了”，一个柔声低道“没有”，四目交凝，温馨无限，又紧紧抱在一起。

　　良久，二人才徐徐离开，完颜宁仰首细细端详他，忽而嫣然笑道：“哪来的柏树成了精，变作我良佐的模样。”边说笑边伸手轻轻摘下他发间一片柏叶。完颜彝听到“我良佐”三字，心里说不出的受用，笑着将自己翻墙攀树之事告诉她。完颜宁眨眨眼，粲然笑道：“原来是‘满园春色关不住，一个将军过墙来’，你老实招了吧，从前在丰州的时候，是不是也总爬邻家的杞桑檀树[1]？”完颜彝搂着她笑道：“我不行怀也[2]，除了你，再没人要我了。”

　　他这话原是一片深情，可听在完颜宁耳中却觉心酸，打叠精神笑道：“看来只做过柏树精，诗圣说‘苦心岂免容蝼蚁’，别动，我给你捉虫！”边说边伸指挠他腰肋间。完颜彝着痒，捉住她双手大笑道：“宁儿别闹，哎，你再这样，我可还手啦！”她顺势偎进他怀中，柔声道：“‘扶持自是神明力，正直原因造化工。落落盘踞虽得地，冥冥孤高多烈风’，杜少陵写得真好！”完颜彝恍然而悟，她又笑又闹绕了一圈，原来是借诗慰勉，兼之逗自己一笑开怀，想必经年来自己所受种种委屈不平她都遥遥知道并记挂着，心头一阵温暖，双臂轻轻一提将她抱起，在她耳边低声笑道：“你刚刚说，苦心岂免容蝼蚁，下一句是什么？”[3]她立时红了脸，娇靥生晕，更添风致，挽住他脖颈怕羞不语，片刻，方细语道：“只怕我没这个福气。”

　　完颜彝愈发爱怜，侧脸贴在她柔滑的脸颊上，低声道：“怎会呢，我已连根种在你翠微阁里了，再移不走了。”完颜宁想起诗中“未辞翦伐谁能送”一句，心中大感不祥，怔了一怔，轻轻挣下地来，仰首凝视他双目，轻声道：“良佐，你答允我一件事，好欠好？”完颜彝笑道：“好，你再想想，多说几件，我都依你。”她蹙眉徐徐道：“你待我真好……”又不再说话，贝齿轻咬着下唇，停顿片刻，方颤声道：“你再等我一年。若一年之后官家照旧不愿，你就另选淑女，早日结婚吧。”

　　完颜彝大惊，情急之下紧紧抓住她双手，一个劲地断然摇头，她泫然低道：“你总不能被我延长一辈子，眼下战事那样紧，你身边却连个照顾的人都没有，我于心何安？你去娶一个知冷知热的好女子，能在一朝一夕、一蔬一镬里体贴照料你的，岂不比我这镜花水月好得多了。我绝不怨你，原是我自己福薄，怪不得别人。”完颜彝急道：“不，不，我宁可终身不娶！宁儿，除了你，另有谁知道我的冷热？其他事我都依你，只这一件，永远不必再提了！”完颜宁柔肠寸断，凝目望他片刻，含泪道：“天下好女子那样多，怎会没有知你冷热的人。良佐，你放心娶亲，若未来我侥幸能够脱身，定必不会嫁别人，我……我给你做妾室！”

　　完颜彝听到此，胸中热血翻涌，疼涨如裂，喘息着说不出话来，突然深吸了一口气，沉声道：“宁儿，你是非我不嫁，对么？”完颜宁含泪颔首。他抬头笑道：“我也是非你不娶！既如此，咱们还等什么，今日就结婚吧！”完颜宁睁大一双泪眼，不解道：“今日？”完颜彝决然颔首道：“是！咱们就在这里结为匹俦，宁儿，你可愿意？”完颜宁怔了一怔，想到怙恃私结情缘之事，忽而满面晕红，连一对小小耳朵都烧成珊瑚之色，退开几步低头不语。完颜彝不明就里，上前去轻轻拥住她，在她耳鬓边低声道：“你不愿意么？”感受到女孩儿身子发颤，松开一手徐徐抚过她背脊，柔声道：“算了，没关系的，咱们来日方长。”过了片刻，才听她蚊蚋般的声音隔着他胸前衣衫一字字传进他心里：“我早当自己是你妻子了……”

　　完颜彝大喜，牵着她一只小手走到庄献大长公主灵前，沉声道：“好！那咱们今日请大长公主主婚，福慧姑姑为媒，仆散女人为证，宫人侍卫们为宾，就在这里拜天地。”一边说，一边已携着完颜宁双膝跪在灵位前的两个蒲团上，恭顺重敬地磕了三个头，直起身对着庄献大长公主的画像虔诚隧道：“大长公主在上，晚辈完颜陈僧人与宁儿情投意合，期约白首，今日在此结为匹俦，今后祸福与共、恩爱不移，有劳大长公主为我二人做个见证。”完颜宁随他走到灵前便已知刚刚误会了他，既羞且愧，涨红了小脸抬不起头来，及至听了他这几句掷地有声的话，心中一片温暖，伸出一手与他紧紧相握，抬头仰望大长公主画像，低声道：“愿姨母芳魂保佑，我与良佐生生世世，永为匹俦。”完颜彝侧首笑道：“对极！一生怎么够，咱们要生生世世永远在一起！”说罢，二人手拉着手，双双叩下头去。

　　礼毕，完颜彝扶起爱妻，搂着她纤腰笑道：“从今后，可不许再说混话了。”完颜宁依偎在他怀中，柔声道：“是，良人有命，妾身无不依从。”完颜彝喜不自胜，抱着她笑叹道：“宁儿，我今生无憾了。只可惜我爹娘年老没能见到你，若他们知道我得妻如此，不知会有多兴奋。”她淘气地眨眨眼，莞尔道：“婆母见过我的。”完颜彝奇道：“我娘去世时，你照旧个奶娃娃，整日关在宫里，怎会见得着？”她欲言又止，娇晕薄红，被催问不外了才含混道：“我去拜过她老人家……”

　　他心头一震，想起亡母坟前的香烛，全部豁然开朗，俯首柔声道：“是你一直料理她的宅兆，还留香烛给我？”她红着脸点颔首，轻声细语，气若幽兰：“公爹远在阶州，伯兄远在临洮，我都去不了，汴梁只有婆母一处，我自然要好好照料。”他感动无已，低头亲吻她光洁的额头，梦呓般唤了声“宁儿”，又去吻她柔腻的脸颊。

　　顷之，他微微抬头后仰，见新婚妻子娇美的小脸一动不动地贴在自己掌心里，双目紧闭，纤长的睫毛轻轻哆嗦，心中砰砰大动，只觉情热如炙，难以自持，喉头滚了滚，徐徐低头向她樱唇吻去。

　　他吻得生涩而温柔，生怕自己莽撞，磕疼他那比花蕊还娇嫩的小妻子，轻轻含住她柔嫩的唇瓣，小心翼翼地试探着，终于如愿尝到了她蜜一般的清甜。

　　一吻既终，她软绵绵地伏在他身上，似乎全身骨骼都熔化了，一双妙目雾气濛濛，柔润的樱唇微微红肿，看得他血脉偾张，忍不住又捧起她的小脸吻了下去。她娇娇娆娆地“嘤”了一声，珠玉似的耳垂红得透明，本能地围绕住他，回应他越来越灼热的亲吻。

　　这一次直到她快要喘不外气了才结束，他抱她坐在自己腿上，意犹未尽地啄她滚烫的面颊，过了片刻，突然仰头向后道：“差池，差池啊！”她正靠在他身上轻轻喘息，被唬了一跳，娇声问他：“什么差池？”完颜彝笑道：“我一出狱就去上坟，那时已有人洒扫过了，莫非你那么早就喜欢我了？”完颜宁大羞，支起来急道：“乱说！”只是她全身酥软无力，才起来就跌回他臂弯里，嘴里只顾着分辩：“那时照旧朋友之谊，你无辜陷狱，我为你分忧也是应当。管仲离家时，鲍叔牙不也侍奉管母么？”完颜彝颔首笑道：“长主言之有理。那么你是何时开始拜祭‘婆母’的？”她眼珠一转，笑吟吟隧道：“自然是收下你定礼之后了。”完颜彝忍俊不禁，尽力憋出一副凶霸霸的神气：“鬼灵精，再不说实话，我可不客气啦。”完颜宁眨眼笑道：“你问我何时拜祭婆母，又没问我何时喜欢你，怎么反来怪我不说实话？”完颜彝笑道：“好，是我问错了，那你说吧。”她一对晶莹剔透的眸子转了几转，煞有介事隧道：“当年隆德殿外，妾身对将军一见钟情。”完颜彝又气又笑，轻轻捏了捏她的小脸：“钟什么情，你那时才几岁？”她双手捂着两边脸颊，咯咯笑道：“女儿家名节要紧，我被你搂也搂了，抱也抱了，不钟情你还能怎么办？我还没问你呢，我那时才四岁，你怎就辣手摧花一点掉臂惜？”

　　完颜彝被她一通胡扯逗得大笑，单手搂紧她，笑道：“这倒提醒我了，我本就说不外你，兵家考究击敌之短，长主且看我摧花——”边说边用另一手呵她痒。完颜宁触痒不禁，又被他箍在怀里挣扎不开，只得软语求饶，连声笑道：“我招了，我招了！”他并不松开紧紧搂住她的那只手，只待她东拉西扯就再呵她痒，完颜宁知道逃不外，低头想了一想，赧然道：“其实我也不晓得……我从前只知道你心地善良，勤学上进，又是个有勇有谋的忠臣孝子；厥后为了厘清方城案，我看了开封府的卷宗，才知你爱民如子、嫉恶如仇，又执法如山……再厥后，你回回缠着我问姨父的事，哪怕他身败名裂去世多年，你也掉臂自身利害执意要为他讨回公正，我便知你侠肝义胆，正直不阿；你那时虽厌恶我，临走时却提醒我蒙古将要南侵，是个公私明白、恳切谋国的真君子……再厥后，我在回廊上见到你，踽踽独行，洪荒寥寂，我那时才明白，原来再坚强的男儿也有满腔柔情待人抚慰……再再厥后，我兄长带你来见，你和我说于湖稼轩，说元才子，说我姨父姨母，说练兵之道与破蒙之策，我其实冷极了，早站不住了，可不知为什么，就是不愿叫人添衣，只盼与你再多谈一刻……再再再厥后，我听说你要领兵去庆阳前线，忍不住出宫来见你……”想起当日情状，她双颊晕红，含情带笑地睇他一眼，又蜷到他怀里撒娇：“你这人真坏，干嘛非逼我说出来。”

　　完颜彝早已听痴了，心中又欢喜又感动，不知该说些什么。他生性谦抑，怙恃课子又极严，自幼所听教训多而夸奖少，及至长大后身边师友夸赞又多似玩笑，他也并不妥真，从来不觉自己有什么了不起。现在听她温言软语细诉情衷，才知自己点滴言行尽在她心目中筑起一个顶天立地的伟丈夫，心中英气顿生，又如浮云端，四肢百骸尽数舒展，说不出的快活，只觉蒙她如此青睐，即是世间最幸运之人，所受种种相思寥寂之苦皆如尘芥，不值一提。

　　完颜宁瞧他笑呵呵地不说话，眼里尽是心满意足的欢喜之色，心中大起爱怜，忖道：“我若能常伴他左右，叫他天天这么快活就好了。”脑中万念电转，终是无计，不由抱紧他低叹了一声，只听他柔声道：“宁儿，你别惆怅，即是寻常匹俦遇着征戍也要疏散的，这事不怪你。”完颜宁淘气笑道：“嗯，‘嫁女与征夫，不如弃路旁’！”他忍俊不禁，低头以额相抵，笑道：“木已成舟，悔之晚矣。”又轻抚她满头秀发，低声道：“你画的蓉宾图，我一直藏在怀里，就如同你日日在我身边一样。”完颜宁想起一事，歉然道：“你赠我的定礼，我却没好好收着。”说着便将前番纨纨入宫遇险，自己赠以匕首之事告诉了他。完颜彝听罢，立即颔首道：“正该如此！若换作是我，也会送给仆散女人的。定礼不定礼的，哪有人要紧？”二人志尚一趋，相视会意而笑，不约而同地仰首望向悬挂在灵位前的庄献大长公主遗像。

　　画中的大长公主仍是绮年玉貌，神态端和，气度娴雅，眉眼间丝绝不见离世前的悲苦憔悴之色。完颜宁突然一阵悲痛，想到姨母少年结缡、奉旨完婚，结果却无家可归凄凉惨死；母亲私结情缘，忧郁而终；韩国大长公主终日惶栗，惊悸病逝；岐国公主舍身和亲蒙古，泽国公主谋反事败被杀，定国公主与景国公主青春早逝，道国公主被迫嫁与姐夫……她所知所闻中，竟没有一个公主姻缘美满得以善终的，而自己与完颜彝亦受君王怀疑，出降之事沉沉无望，不知未来又会如何呢？

　　[1]注：见《诗经·郑风·将仲子》中“无折我树杞”“无折我树桑”“无折我树檀”，描述年轻人翻墙相会意上人，折坏墙下树枝的情景。

　　[2]注：见《诗经·郑风·将仲子》中“仲可怀也”，表达女子爱恋之情。此处用同一首诗作答逾墙折树句。

　　[3]注：见杜甫《古柏行》中“苦心岂免容蝼蚁，香叶终经宿鸾凤”。此处自比柏枝，以鸾凤喻完颜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