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避宠

　　天下伤心处，唯别而已矣。二人相顾黯然，完颜宁从马鞍上取过夹袍，亲手掸去灰土，叫他平展双臂，自己给他穿在身上，又一随处系上衣带。完颜彝知她着意以妻子身份侍奉自己，便依着她一动不动地站着，想起前人“行衣未束带，中肠已先结”的诗句，心里愈发酸楚，放眼山川尽是愁城，认真是开襟方未已，分袂忽多违，丈夫非无泪，不洒离别间。

　　她系好袍带，又蹲下身整理裾角，然后仰头看了看他，站起来嫣然笑道：“绣服霍骠姚！”完颜彝知她强忍伤心逗自己笑一笑，勉力挤出一个笑容，说不出话来。

　　完颜宁又低声道：“副枢不拘小节，你别和他一般见识，但若临大事，你也不必理他，只宁静章商议就是了。”完颜彝不意她突然说到政事，奇道：“平章如何理得军中事？”完颜宁笑道：“副枢知道自己的德望不能服众，昨日请旨调平章同去陕西，我猜官家定会准奏的，而且会让他俩平起平坐。”

　　平章即完颜合达，汉名瞻，时任平章政事，自幼从军充任侍卫，贞祐二年曾护送岐国公主和亲，后被蒙古俘虏又伺机南逃，与完颜彝境遇相仿，且为人重义轻财，深受民众恋慕，又曾随仆散安贞南征，更添了一重袍泽旧谊，故完颜宁一听便笑，断放心上人今后不至太过憋屈。

　　完颜彝知她自幼颖智异人，对她所言皆信任无疑，欣然道：“那便好。”转瞬又笑不出来了。

　　二人盈盈凝望片刻，完颜宁低声道：“快去吧。”转身头也不回地走了。流风不意她突然拔足，忙跑到达及保马鞍边取下一篮金橘，抱在怀中急步追着跟去了。达及保猝不及防线“哎”了一声，追出几步，望着她蹁跹的背影瞠目道：“这……仆散女人去得恁急！”完颜彝却直立不动，亦不语，直至那倩影被树木遮得再看不见了，方叹了一声，苦笑道：“‘一看肠一断，好去莫转头’，她是怕我伤心。”想到爱侣体贴周全之意，心里又疼又暖，不忍辜负，便咬牙翻身上马，对达及保沉声道：“咱们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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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完颜宁仍扮作仆妇，抱着金橘从角门进入济国公府，穿过夹道一径行至福慧房中，累得筋疲力竭。流风已从边门入内期待，正要服侍她更易服衫，忽见福慧急急遽地回房来，见到她便拉住急道：“公主，女人被宣进宫了。”完颜宁吃了一惊，忖度纨纨定是被自己出城私会之事牵累，顿起破釜沉舟之意，反倒镇定下来，一边换回衫裙一边细问究竟。

　　“内侍只说是奉皇后口谕，女人怕公主不在府中的事被发现，也没敢多言语，换了衣裳就去了。我本要随她去，可被那内侍拦住，说是皇后只召见女人一个，连公主都不必同往。”

　　完颜宁目光微瞬，转身向福慧双膝跪倒，福慧大惊失色，低呼道：“公主做什么？！老婆子这把岁数了，凭谁来审问，半个字都不会说的！”完颜宁决然道：“福姑姑，纨妹若有闪失，我绝不苟活，只是求福姑姑看在姑父面上，千万莫牵连将军，今日之过我一人肩负即是。”

　　福慧红了眼圈，搀起她爱怜隧道：“公主说什么呢，今日您一直在府里陪着女人，将军远在许州，风马牛不相及，有什么相干？女人必也是一样的话。您快回去吧，再晚就要被发现了。”

　　完颜宁又摘下玉簪珠坠塞到流风手中，低道：“我身上只有这些了，快走吧。”流风大惊失色：“奴婢不走！”完颜宁忍泪道：“小九，还记得嬷嬷么？我知道你待我好，所以更不能连累你……”流风急得顾不上尊卑，握住她双手低呼道：“事情还没搞清楚呢，长主怎么就断定是为这事？咱们先找宋殿头问问！”福慧也颔首赞同。

　　完颜宁每临大事素有静智，现在只因担忧爱郎开罪，体贴情切，一时乱了方寸，经流风提点后立即如梦初醒，颔首道：“好，那咱们快回吧。”

　　她急遽赶回宫，迎头遇着凝光来禀报杜蓁刚回京，已接了徽儿回去，一时也无心细问，点了颔首便径直去寻宋珪。谁知宋珪一脸茫然，说天子今日龙颜欢悦，并不像要拿人惩罪的样子，也未听他提起完颜彝。

　　完颜宁愈加生疑，谢过宋珪又往中宫去寻纨纨，谁知徒单氏亦是一脸茫然，辩解自己从未宣召过纨纨，今日也未曾见到她。

　　完颜宁只觉双足一阵阵发软，勉强定了定神，想到福慧身世内廷，不行能错认阉人与宫轿，而李冲一介布衣，也绝难伪造宫中舆服，纨纨当不会被歹人掳走。念及此，她精神稍振，又改从宫中阉人与软轿入手，立刻遣流风去器物局、尚厩局与尚辇局查档，她自己则向左右宿直将军处查询今日进出宫城的阉人名册，并往近侍局察访今日领命出宫的阉人，两厢对照，定能找出带走纨纨的人。

　　计议已定，她立刻转身前往宿直值房，慌忙中连婢女都未带，只身跑了出去，才到月华门边便觉天旋地转，眼前金星乱冒，自知体力已尽，强撑着一口气靠着墙根重重滑坐在地，无力地环视左右，却不见宫人或禁军路过，只得软瘫着闭目养神。

　　过了片刻，她听到脚步声渐近，睁眼一看，只见一名清癯的内侍漫步而来，冬日凛冽的冬风扬起他灰色的袍角，平添了几分道骨仙风，可那清雅的身影映入完颜宁眼中，却叫她登时凉了半截。

　　“潘先生，怎么这样巧。”她亲热地笑，挣扎着站起来，“我跌了一跤，好疼呢。”潘守恒上前搀起她，关切之情溢于颜色：“长主万金之躯，只宜静养，不宜奔忙，有些人见不到就算了吧，何须为难自己？”完颜宁双睫一颤，瞬息间珠泪盈盈，细声细气隧道：“姑父唯有这一点血脉，纨妹她……”

　　“我说的不是仆散女人。”潘守恒目光庞大，“长主应该明白我在说谁。您今天为了跑去见他，累成这个样子！”完颜宁瞳孔缩紧，本能地垂睑遮住眸光，蹙眉道：“怎会呢？副枢……”“副枢是没带他回京，可是他有脚，他自己会来。”潘守恒的语调缓慢悠长，似蕴着十几年的旧时光，“只有您其时不在济国公府，仆散女人才会只身入宫，那么能让您冒险出宫相会的，普天之下另有谁呢？”

　　完颜宁眼中精光大盛，一把拉住他：“是你带走纨纨！”潘守恒神色淡淡：“假传皇后懿旨是死罪，长主可不要冤枉臣。”完颜宁断定他与此事有关，不再虚与委蛇，拉下脸冷道：“那么先生此来做甚？”潘守恒暗叹一声，面上仍是淡淡道：“自然是为了仆散女人，今日流风带着她去找您，路过玉清殿，您猜猜，她们遇到了谁？”

　　完颜宁脑中轰然一响，想起宋珪和徒单氏的回覆，瞬间猜到了那个一定的答案，不敢置信地睁大双眼，艰涩隧道：“可是，纨纨她还那么小……她也是姑母的孩子……”“莫说大女人不是大长公主所出，即是亲生女，中表结亲也是寻常事，仆散都尉不也是这样么？至于年纪……”潘守恒叹了一声，“就是这年纪恰恰好，长主，您已经猜到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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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最初的惊慌已往之后，纨纨唯觉荒唐，努力保持着臣民应有的谦恭，低头道：“臣女身世罪门，蒲柳之姿，不敢玷污圣德。”

　　天子仍迷恋不舍，目光缠绕在她脸上、身上，柔声哄她：“你是为这个恼朕？纨纨，朕允许你，有朝一日，一定会为姑父平反。这样吧，朕先追封你生母为郡夫人，好么？”纨纨吃了一惊，很快冷静下来，跪隧道：“小娘仰赖母亲仁德，寄身公府，已属万幸，且无功无劳，实在不敢领受天恩。”“怎会无功呢？”天子开怀大笑，“她生了你呀！这是头等的劳绩。纨纨，朕要你明白，朕是真心喜欢你。”一边说一边蹲身欲抱起她。

　　纨纨跪伏着拼命向后躲，如同一只受惊的小兽，扑腾着闪避猎人追捕的罗网：“陛下是圣明天子，臣女不敢玷污陛下……”天子身材肥胖，远不如她灵敏，可天子至尊自带威严，压得她冷鹤咦吖瞬时湿透重衣，眼看那双肥厚而调养得宜的手已伸到身前，吓得心胆俱裂，绝望地闭上双眼尖叫：“爹爹！爹爹！……”

　　那双手马上停住，纨纨惊恐地睁开眼，见天子疑惑地看着她，连忙爬起来决然哭道：“臣女不敢损伤陛下圣德，有死而已！”

　　天子闻言退却几步，张皇地喘息：“不！不！你别怕，朕不会伤害你！”想了一想，又不宁愿宁可放走她，便柔声道：“你先住下来，慢慢想一想吧，朕另有劄子要批，晚些再来看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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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仆散女人暂时无碍，陛下九五之尊，不至于强迫她。”潘守恒沉吟道，“只是终究得想个法子把她救出去，以后远远离了京师才好。”完颜宁竭力苦思营救之策，缄默沉静片刻，侧首戒备地问：“多承相告，不知先生意在那边，不妨直言。”潘守恒一怔，旋即藏起目中痛色，苦涩地叹道：“没有什么，只是不忍看见仆散都尉泉下不安。”完颜宁点颔首，心想此人良知未泯，倒也不必全然视作仇敌，敛衽道：“我代姑父谢谢先生。”潘守恒躬身还礼，望了她片刻，涩然道：“长主，您今日太过劳累，臣送您回去吧。”完颜宁又警惕起来，面上却十足温柔眷注，笑道：“我瞧先生瘦了许多，气色也欠好，不如趁冬令好好补养一番，也别太操劳了。”潘守恒苦笑，知她不愿原谅，拱手道：“多谢长主眷注，既如此，臣告退了。”

　　完颜宁挣扎着来到皇后宫中，将纨纨之事禀明皇后，皇后愣怔良久，生生抿去唇角那丝酷寒的笑，仍是贤良淑和隧道：“甚好，宜嘉那孩子我也很喜欢，她和你又要好，往后宫里更热闹了。”完颜宁不动声色地微笑，一派敬重的姿态，轻声道：“娘娘，陛下喜爱纨纨，甚至不惜假借娘娘之名骗她进宫，都是因为一小我私家。”皇后稳住呼吸，强掩酸苦，雍容尔雅地笑道：“妹妹别卖关子了，是谁呀？”完颜宁抬眸注视着她虚弱的目光，一字一字清晰隧道：“柳娘子。”

　　这个影象深处的名字遽然牵痛，扯出梦魇般可怕的回忆——昏昧不明的前途，翻脸无情的良人，另有惶遽不行终日的自己。她以故去的庄献大长公主为模范，竭尽全力维持着端庄沉稳的各人风范，只有等到静夜里，卸去钗环绶佩，披头散发地瑟缩在床脚抱膝痛哭，哭她身上因刲肤进孝而留下的疤痕，哭她那因父亲的皇位而早夭的孩子。

　　“莫自使眼枯，收汝泪纵横。眼枯即见骨，天地终无情。”她的泪一夜一夜地流，她的良人却搂着那鲜嫩的女孩儿一夜夜颠鸾倒凤；等到玉兔西沉，金乌东升，她在众人或同情或讥笑的异样目光中打开门计划宫中琐事，她新登位的良人冠带庄严地走上肃穆的朝堂，与百官商议要将那小女孩儿立为皇后，而她，只能装聋作哑，无望地等着命运的裁决。

　　造物主那双搅弄风云的大手轻轻一拨，小女孩马上零落成泥碾作尘，她也终于拿回本该属于自己的中宫之位，可今后之后，那颗心已百孔千疮，再回不到从前。

　　“是么？”她听到自己飘忽的声音，带着破碎的哆嗦，“可宜嘉和柳氏并不十分相像。”完颜宁淡淡地笑，纤长的睫毛掩着阴森森的眸心，轻柔的语声如雷霆万钧：“若只看容颜，确实不算肖似。可一样的稚弱，一样的娇柔，一样相逢在玉清殿外，陛下为绿罗裙而怜芳草，才有了这泼天的恩宠。”

　　她语气平淡地说完，仍保持着敬重的微笑，垂眸以余光审察着徒单氏的反映，如她所料想的那样，皇后那宝相庄严如泥塑金身一样的国母面容，终于碎裂剥落，露出斑驳昏暗的底色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