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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州录0

(五)折翼

中州录0 南十字星2021 3907 2021-12-06 19:36:55

  过了两日,天子果真下旨,封爵汉人杜氏为广平郡王妃。完颜承裔气得半死,又欠好果真抗旨,只能将承麟痛骂一顿,当天就离京回任。朝中百官闻弦知意,明白天子借此试探立后之事,纷纷上书弹劾广平郡王行事荒唐、性情乖张。

  清晨,天子往隆德殿视朝,完颜宁悄悄来到纯和殿找柳氏。柳氏正在窗前梳妆,听到她的脚步声便亲热地回眸一笑,柔声唤道:“长主。”

  窗外晨光清美,帘内美人明媚,似是昨夜浓睡未足,柳氏斜倚妆台,长发委地,娇慵无限,似乎柔不胜衣。完颜宁愣了愣,突然有些尴尬,雪白的双颊微微泛红,轻咳了一声,低头应道:“柳娘子。”

  柳氏让完颜宁坐,又命侍女将满头漆黑柔亮的秀发绾作简朴的倭坠髻,也不施朱傅粉,便站起身轻快地跑到完颜宁身边,拉起她一手,娇柔地笑道:“劳长主久等啦。您来试试这支珠钗,官家昨日才赏的,我瞧着最称您的白衫子,我送给您,好欠好?”

  完颜宁满腹心事,只得强笑道“多谢柳娘子”,任由她拉着自己走到镜前添妆。插上珠钗后,柳氏左右端详,拍手娇笑道:“真悦目!长主这样美,该多妆扮妆扮。”完颜宁对镜一照,却瞥见身后宫人正抬眼盯着柳氏,霎时惊出一身冷汗,瞬间明白这纯和殿早被太后或徒单氏控制,只等着时机一到便要除去柳氏。

  她久经变故,镇定异常,当下不露形色地浅笑道:“来而不往非礼也,我也有副蝴蝶环子想送给柳娘子,娘子可愿纡尊往翠微阁一去?”柳氏自承宠后,被众人视为美色误国的惑君妖孽,从来无人与之交好,更遑论走动,此时受完颜宁之邀,心下极是厦悦,忙颔首允许不迭。

  到了翠微阁,完颜宁立即命流风招呼柳氏身边侍女去围房暂歇,自己带着柳氏往寝阁里走,一进门便单刀直入:“柳娘子,你若肯相信我,便立刻去求圣上,请他封你为嫔妃,决不行再起立后之念。”

  柳氏一怔,徐徐红了眼圈,颤声道:“长主,是太子妃叫您来的么?”

  完颜宁神色老实:“没有,我不是任何人的说客。我来劝你,是因为你帮广平郡王进言,我很谢谢,想回报一二。”

  柳氏闻言面色稍霁,又敛起翠蛾低声道:“长主,人人都说我是褒姒西施一流的妖女……”

  “你不是。”完颜宁沉静隧道,“你没有她们的道行,干不成亡灭金国这样的大业。更况且,当皇后也不是你的主意。”

  柳氏惊讶地看了完颜宁一眼,颇有些感动,细柔的嗓子小声地啭:“是呀,这是官家说的。他说他喜欢我,要和我生同衾死同椁,只有做了皇后,我才气与他同室而葬……”她白玉般的脸颊慢慢透出珊瑚之色,娇羞而天真:“他还说,他很累,很烦,透不外气,只有我能让他兴奋些,他要永远和我在一起……”

  完颜宁哭笑不得,腹诽道“男人的甜言蜜语如何能认真”,只是欠好开口诋谤天子,想了一想,劝道:“就算陛下是真的喜欢你,但他和广平郡王差异,他的皇后是天下之母,你这样……单纯,保全自身尚且不能,如何平衡后宫,泽被黎民,母仪天下?”她见柳氏蹙眉不语,又道:“至于同椁同室,那是百年之后的事了,这世道风云幻化、战火纷飞,谁能料到身后事?而且,谁说伉俪便一定能死而同穴的……”她想起怙恃与姨怙恃的孤坟荒冢,暗叹了一声,便没有再就此说下去,另起了话头嘱咐道:“如今为着广平王妃的事,前朝后宫物议如沸,似箭在弦,你已然居于炭火之上了,若不赶忙……”

  她待要再劝说,忽听流风朗声笑道:“二位姐姐再歇一歇吧!”便知那两名侍女已起疑心,只得迅速从奁盒里抓了两只鎏金蝴蝶耳饰,急遽戴在柳氏白玉般的小小耳垂之上。

  柳氏另有些呆怔,下意识地以手抚腮,妩媚之中带着懵懂娇憨,如同一滴晶莹剔透的露珠,说不出的惹人爱怜。

  完颜宁心下叹息,只得依礼送她起身出门,目送着她莲步轻移至院中,似乎纯净的清露徐徐流转到盛夏阳光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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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果如完颜宁所料,数日后,朝中百官、宗室贵戚与后宫妃嫔皆怨声沸腾,慈圣太后当机立断,以宫人柳氏掩袖工谗、妖媚惑主为由,命人将其赶出皇宫。天子不舍,却不敢反抗太后雷霆之怒,为保柳氏出宫后不被人欺侮,只得对庆寿宫使者道:“带她出东华门后,无论是谁,遇到的第一小我私家就赏给他为妻。”柳氏哭得哀哀欲绝,挣扎着不愿离去,定要面见天子,被内侍一把扯住头发拖出了纯和殿。

  完颜宁闻讯赶到东华门的时候,那四名内侍正办完了差使回宫来,向完颜宁敬重地行礼如仪,侧身而过,丝绝不见片刻前凶神恶煞的模样。

  流风眼尖,一眼看到门口青砖地上落了只金环,捡起一看,那錾花的蝴蝶翅膀上还沾着血迹,吓得低叫道:“长主,您看!”

  完颜宁见之黯然,知道定是柳氏挣扎间被人鼎力大举扯落的,她便如同这只柔弱单薄的蝴蝶,前一刻还在富贵温柔之中,下一刻便沾满血泪,跌落灰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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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大元年六月辛卯,天子从百官所请,承太后慈命,册发妻徒单氏为皇后,更大封六宫,新纳数位嫔御;其后,他又恢复了之前忧劳国是的样子,日日在隆德殿、仁安殿焚膏继晷地面见朝臣、批阅奏章。许是过于操劳眠食不节,年轻的天子竟很快肥胖起来,短短两三月间便不复昔日清健匀称的模样。

  完颜宁也探询过柳氏的下落,潘守恒惋惜隧道:“是一个贩缯之人……不外幸亏有个营生,总不会受冻受饿……”完颜宁又问:“陛下呢?”潘守恒犹豫片刻,喟然叹息:“陛下知道保不住她,就想听天由命,让上天来决定她的归宿……不外,她走后,陛下倒是在纯和殿默默良久,将所有宫人内侍都遣开了……”

  完颜宁低头不语,潘守恒亦缄默沉静相伴,只是凝视她的眼神徐徐温柔起来,情不自禁地忆起多年前,也曾有过这样一个十四岁的少女,为着他人的不幸遭遇颦眉垂首,神色哀悯。他刻意地收敛心神,克制着徐徐升起的模糊,告诉自己眼前亭亭玉立的丽姝是日渐长成的兖国长公主,而非多年前那个容颜相似之人。

  “长主,”他柔声唤,“您别惆怅,她会好好的,我们都市好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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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转眼秋去冬来,过了新年,蒙古再度犯境,天子命枢密院判官移剌蒲阿率军迎战,承麟亦随军出征。

  临行前,完颜宁知承麟放心不下临盆在即的妻子,准备出宫去探望,并特意带了凝光同去。谁知到了府中,承麟为难隧道:“妹妹,她……她胎像不稳,还不能见客。”完颜宁讶然:“你都快出征了,她‘胎像’还没稳?”承麟无奈,摒退侍从,低声道:“她为了叫我放心征战,已肯住到王府里来了,只是……我怕她言语间冲撞了你。”

  完颜宁斜睨着他浅笑道:“哪里是怕冲撞我,你是怕万一说起宋金世仇来,我言语间冲撞了她才对。”承麟笑道:“你那么厉害,我都说不外你,况且她这样笨嘴拙舌的,我怎能不怕?”完颜宁颔首笑道:“也罢,待孩子出世后我再来吧。你放心,我只望望小侄儿,就算嫂嫂骂我是金贼胡虏,我也绝不还口。”承麟笑着一揖到底:“委屈长主啦。待我回来,再好好谢你。”

  说到谢字,他突然想起一事,低声道:“对了,柳娘子那里,我已送过两次银子了。只是我看她没甚城府,这银子多数藏不住。另有那只金环也给她了,她哭得伤心,说忏悔没听你的劝。”完颜宁蹙眉道:“她丈夫待她好么?”承麟叹道:“打了半辈子王老五骗子,平白得了个花朵般的美娇娘,怎会待她欠好?只是,那人是个商人贩夫,又三十多岁了,自然不比官家年轻风雅。”完颜宁道:“年纪大些也无妨,只要能善待她就好。”心中却想:“年轻风雅又有何用?天长地久说了个遍,危难之际也未曾护她半分,华而不实最害人。”

  她想到此处,突然对承麟道:“兄长,从前你给我的那些话本子,现在还在么?”承麟微笑道:“都好好收着呢。你还我做什么?莫不成你当了雪人,道骨仙风、淡泊自抑,就能堵上别人的嘴了?”完颜宁垂眼道:“我那时……想着女儿家务守贞静,不应看这些,现在看来却未必,多看看别人的故事,才知道什么叫‘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行说也’。”

  说话间,承麟已叫侍从找出那些书本,包起来递给凝光,笑道:“拿着,随着你家长主好勤学,只别学得她那么刁钻就好了。”凝光心中酸苦,深低着头,轻声道:“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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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离别承麟后,完颜宁叫凝光付托驾车内侍,径直前往济国公府,依礼向仆散宁寿匹俦简朴地外交致意后,便由福慧带着到西院去找纨纨。

  四年时光将原本井井有条的济国公府变得衰败了许多,这处清幽院落倒依旧照旧昔年的模样,石榴树、紫藤架、小秋千小木马都一如往日,只是旧时玉雪可爱的小娃娃已出落成含苞待放的明丽少女,现在正恭顺重敬地行礼,怯生生地唤了一声“宁姐姐”。

  完颜宁一把扶住她,柔声道:“说了几多次了,不必这样。”又握住她一只小手,絮絮地问她近日起居用度、眠食寒暖,末了,又让凝光拿过肩负,对纨纨浅笑道:“你叔父婶娘让你读的都是好书,这些话本子不是什么正经文章,你闲时读着玩吧,也看看这深宅大院外头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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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元好问听得入神,放下笔抚掌赞叹道:“这位长公主真是妙人!看唐宋传奇知人心险恶,实在是奇思妙想,闻所未闻!我也很喜欢这些话本,近年来收集了许多,编成一部《续夷坚志》,只可惜晚了这么多年,无福请长公主垂阅斧正了。”九娘微笑道:“那时节,我记得先生应当是在史馆吧?长主还读过您的‘五车书,都不值,一囊钱’……”元好问闻言大窘,局促隧道:“哎……这真是……”九娘温和隧道:“长主也说,史馆远离大内,处地湫隘,蛙黾嘈杂,确是委屈了十年寒窗一朝得仕的念书人;更况且,宣宗天子十年来重用近侍吏员监察百官,排斥文武士人,积弊已深,人心散尽,非义宗天子可以挽回,先生能及早抽身也是幸事,长主倒从未因此看轻过先生。”元好问感伤道:“长公主能这样为我开脱,元某越发内疚无地。现在想来,我在史馆那一年也受益颇多,如今为国修史,也是当年受贾老参政的教导。”

  说话间,驿丞又自去外间取了酒,向女儿爱怜隧道:“夜深了,你小孩子家熬不得,快去睡吧,元先生和你娘说的故事,我明天一字不落地讲给你听。”回雪却不愿,挽着母亲撒娇道:“爹爹哪有娘讲得好听?若有不明白的,我还能问问元先生呢。”驿丞无奈地看向九娘,九娘却只是搂住女儿,向丈夫微笑道:“由她吧。”元好问在一旁见了,亦露出温和的微笑,又自斟了一杯,笑道:“好,那咱们说快些,让小回雪可以早些休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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