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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州录0

(五)永夜

中州录0 南十字星2021 4300 2021-12-05 12:05:39

  他是姑母韩国公主的宗子,自小收支宫廷,与她相识于总角。韩国公主并非她的亲祖母明德皇后所出,只是祖父侧妃之女,可这丝毫也不故障他长成为同辈人中最英武豪爽的少年郎。

  广乐园中射柳,常武殿里击球,她的目光总是不自觉地被他利落健劲的身影所吸引。他差异于祖父的深沉和父亲的温厚,也差异于年老的阴柔和二哥的儒雅,他提缰催马开弓搭箭的身影,是祖父一直追念并尽力勉励宗室子弟恢复的,那属于女真先祖们的果敢与阳刚。

  彼时的她,已出落成娴淑贞静的娉婷少女,身为明德、孝懿两代皇后正室嫡出,身份尊贵却谦恭孝敬、端和勤俭,贤名美誉响彻京师,是怙恃兄弟的骄傲,闺阁女儿的楷模。所有关于他的情愫,她都深深藏在心底,寻常相见时,只礼貌地欠身,客客气气隧道一句“表兄好”,然后收到他同样端规则正的一句“四公主好”——她告诉自己这便已足够。

  不知足又能如何?她一直都知道,贵戚子弟的亲事向来是拱卫联姻,宗室公主的归宿多数是下降元勋,他和她的婚姻都担负着家族赋予的使命,从不容许情爱从中作梗。

  风暴来得那样快。他一家受到逆王牵连,马上从炙手可热酿成岌岌可危,她还没从担忧中缓过劲来,便被二哥完颜璟叫到了承华殿。

  “四妹,你不要怨朕,”二哥愧疚隧道,用最沉痛的语气说着最意外的喜讯,“朕要将你……许嫁仆散安贞。”

  “朕有朕的苦衷。”二哥将她的震惊理解为不愿,遂细心向她解释,“爹爹薨逝后,翁翁命我继续大统,叔伯们以为我乳臭未干,一个个觊觎大宝,意图谋反。这次不止郑王,连长乐姑母都帮着逆贼出谋划策,着实叫朕胆怯。逆王一共就两个亲妹子,罪人长乐及驸马已经伏诛,另一个……现在还杀不得。”

  看着二哥温雅俊秀的面容变得阴鸷可怖,她马上从意外之喜的云端跌落下来。“仆散揆究竟未曾加入谋反,若就这样杀了,朕岂不成了猜刻之君;落职失业,也非恒久之计,眼下天德军无人,仆散揆是最合适的人选。逆王想把嫡女许配给他的宗子,这倒是提醒朕了。”说到这里,他走近握住她双肩,无奈隧道:“昭齐,朕就你这一个一母同胞的亲妹妹,除了你,朕还能相信谁呢?”

  “你嫁已往,既是抚慰,也是警告,”二哥继续条分缕析,“今后不会再有人敢拉拢他们来搪塞朕,他家子女由你教养,也不会来动摇社稷。另有,如果他不知好歹、心生怨怼,或者与什么人过从甚密,你定要实时告诉朕……”

  于是,华庭花落,御苑水流,权谋在脂描粉绘之后酿成圣明天子不计前嫌的殊荣恩宠。揄翟翚雉、绶佩钿钗,合卺交杯、红烛锦帐,她在悲喜交织中成为他的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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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疏远隔膜皆在预料之中,她心甘情愿地蒙受他的冷淡,并不因此感应怨恨。二哥在嫁妹之后便迫不及待地隔离掉他的前程,她知道自己无力为他遮挡朝堂上的风刀霜剑,便竭尽所能地为他打理府中这一片小天地;她也明白自己终究是带着异心和任务嫁他的,本就不值得他倾心吐胆地赤诚相待;只要能这样恒久地陪伴他,尽可能地掩护他,这便已然足够。

  重阳宫宴上,他坐如针毡的样子让她心疼不已,没想到竟今后峰回路转、柳暗花明。他向来不擅言辞,更不会天长地久地私言蜜语,情到深处也不外低唤一声“昭齐”,再无别话。她也是一样不惯表达,扇枕温衾地侍奉婆母,尽心竭力地教养孩子,井井有条、温暖和气的济国公府即是她爱他的方式。

  漫漫九载,她与他相互搀扶着在无尽的黑黑暗休戚相关,从冰释前嫌到相濡以沫,她用柔情在一片狼藉的贫瘠泥泞中浇灌出美丽坚韧的九华菊、梅花酒,悠悠清芬支撑着他脚下艰难的前路。

  丁忧毕,他在九年失业后终于被放了外任。临行前,他不舍地揽紧她,柔声低唤:“昭齐”,她依偎在他宽厚结实的怀抱里,一声声静静地听他沉稳有力的心跳,清晰地感知到他每一下心跳里都跃动着她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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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从未想到过,他的第一封家信竟会是内侍送来的。“长主不若自己送到御前,”那内侍带着谄媚又阴沉的假笑,“这样既全了陛下的礼义,也成就了长主的忠心,岂不两全?”

  “陛下这是何意?”她带着前所未有的惊怒质问二哥,“九年了,他循分守己,从未起过异心,陛下为何照旧苦苦不愿放过?又将置我于何地?!”

  “置你于何地?你是忘了自己姓什么了吧!”二哥怫然斥道,“雍姬都知道‘人尽夫也,父一而已’的原理,你身为公主,却心向着一个外臣,对得起爹爹和翁翁的教导么?!”

  “这如何一样?”她气结,尽力抗辩,“雍纠是要杀祭仲,可阿海对陛下一片忠心……”

  “忠心?”二哥忽地笑了,“四妹这是怎么了,尽说孩子话。海陵王对熙宗天子不忠心么?翁翁对海陵王不恭顺么?郑王当初对朕何尝不是千般奉承?‘周公恐惧蜚语日,王莽谦恭未篡时’,这个原理你都不懂么?”

  她极是屈愤:“既如此,陛下不如……”她本想说“不如免了他的官职”,却突然想到他的不甘。

  他一直渴望着立功立业,与父祖们一样驰骋沙场,那六年的尚衣郎生涯是他最屈辱黑暗的梦魇,三年丁忧他时常苦闷英雄无用武之地,如果二哥真的如她所请,免去他好不容易熬到的官职,他会兴奋么?他会宁愿宁可做一个碌碌无为的闲散驸马,与她平淡相守,庸庸终老么?

  念及此,她强自咽下意气之语,面无心情地跪在二哥脚下,双手呈上他的家信:“既如此,陛下不如亲自拆看,当知臣所言非虚!”

  几日后,御前近侍才迤迤然送回那书信,她颤着手从破损的火漆封口中取出信纸,看到他遒劲的字迹工工致整地打头写着“昭齐吾妻如晤”时,再也忍不住泪如泉涌。

  今后的三四年里,他的每一封情深意长的家信,都由二哥先拆看,她无法想象他得知真相后的屈辱和恼怒,只能在回信中满满地附上眷注与忖量,妄图以此来平复心中的愧疚和不安。

  泰和七年,因为公爹的故去,他终于被一道圣旨调回京师。

  安葬完公爹后他再度揽她入怀,双臂紧紧环住她,低语道:“昭齐,我如今只有你了!”她心中的愧疚和张皇险些无所遁形,在麻衣孝服的遮掩之下深深战栗。

  二哥崩逝后,她总算松了一口气,不必再提心吊胆地畏惧又要做伤害他的事。他有心要赔偿离开千里的数年时光,待她愈发温柔,琼章见了便笑她:“都是我那两盆菊花送得好,姐姐怎么谢我?”

  “都这么大了,说话照旧没个规则。”她爱怜地嗔道;他听见了,走过来握住她的手,侧首对小妹玩笑道:“我和你姐姐就谢你一个驸马吧!”

  没过多久,琼章出了事,她急得六神无主,他紧紧揽住她,温热的大手徐徐抚着她的背脊沉声道:“别怕,万事有我。”

  宁儿出世后,他陪她一同进宫探望,回来后,期期艾艾地拉着她低道:“要不……先不喝那药了吧……咱们再生一个小丫头,好欠好?”她一怔,他随即疼惜地揽她入怀,笑道:“而已而已,太伤身子了,咱们多疼疼宁儿也是一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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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至宁元年,胡沙虎弑君作乱,挟年老登位,大金不满百年的历史上又添一笔兵祸。他犹豫满志的领兵为将,却是她新噩梦的开始,年老竟比二哥有过之而无不及,命她时刻监视他的外交与动向。

  她明白,在胡沙虎和术虎高琪的阴影里,年老已无法相信任何一个手握重兵的武将,她的辩解在年老眼里只是欲盖弥彰。因此,她只能继续听从,祈盼着年老能从一次次平常无异的结果中放过对他的怀疑。

  她亦明白,这一切被他得知后的结果是什么,最坏的结果自然是他冲冠一怒,那最好的结果呢?她不敢奢想。

  然而,这一天终究照旧来了。

  她不知道他从何得知、所知几何,但她清楚他已知道了自己对他的叛逆。他是那样坚强豪爽的男子,做不来那套宗室中习用的假戏虚文,恼怒和悲凉早被他明明白白地写在不再凝视她的双眼里、不再揽住她的臂弯里和不再为她敞开的怀抱里。

  福慧劝过她:“长主不如就服个软,向都尉认个错吧。”她无奈地摆摆手:“哪有这样简朴。”他万一闹将开来,被年老得知呢?哪怕勉强按捺住气性,也免不了会在面君时露出眉目。与其令他置身险境,不如由她来蒙受他的怒火——至少,只要她保持若无其事的微笑,他便抹不下脸来质问她——那她便能保住这现世牢固。

  贞祐二年,他率军往山东平乱,她整装随天子迁都。年末回师,他不喜爱汴京的新府邸,常在外流连着不愿回家,她苦笑着想:他不喜爱的并非这座府邸,而是她吧。

  他一反常态地与她亲近起来,令她十分忐忑,果真,车到中途,他便笑着向她举事。她艰涩地思索着,不知他究竟了解几多,自己又应该袒露几分,算起来,这段姻缘从一开始就沾满了权谋算计,她竟不知该从何分说。

  最终,他竟放过了她,只是开口要一个妾室,她如释重负又倍感心酸。在她怀着九华的时候,在他被放外任的时候,她也曾主动提议要为他纳妾,都被他斩钉截铁地拒绝了,然而现在,他终究改变了心意。

  湘兰第一次参见她的时候坐卧不宁战战兢兢,她却在看到湘兰的第一眼时就明白了他的选择。那是个多美丽的女孩,清透见底、柔弱无依,视他为从天而降的英雄,满心都是崇敬、仰慕和依赖,她的身世低微正是他所需要的、迥异于妻子尊贵身份的最好的慰藉与赔偿。于是,她露出和善的微笑,拉着湘兰的手温言道:“果真是我见犹怜。不必拘谨,今后这里就是你的家了。”

  景行不满父亲的专房之宠,她严词训斥:“庶母也是你能议论的?这就是你为人子的礼仪?!”弘毅心疼母亲所受的冷落,她倦怠地摆首:“我和你爹爹二十年的伉俪,湘兰和你们一般巨细,我跟个孩子盘算什么?”九华默默半晌,低声道:“我真纪念小时候,在燕京……”她神色一黯,转瞬恢复了端庄大方的常态,微笑道:“那时候你爹爹郁郁不得志,有什么好了?如今好容易大展襟抱,你们该为他兴奋才是。”

  露浓香被冷,月落锦屏虚。她逐渐适应了这样的空帷寥寂,并自觉地与他告竣了一种微妙的默契:他获得新欢的赔偿,不再恼恨她的叛逆;她尽力善待他的爱妾,弥补对他的歉疚。她与他避而不见,心照不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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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福慧忍不住劝她:“长主这是何苦?依奴婢看,都尉纳妾这事就是跟您使气,您对戴娘子越好,他越下不来台,愈发生分了。倒不如使个性子撒个娇,都尉定能兴奋些。”

  “怎会呢?”她疲惫地微笑,用脂粉遮去憔悴的痕迹,“嫉妒争宠、妻妾失和是家门败亡之始,内宅安宁他才气后顾无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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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湘兰照旧定省,她无奈地笑叹道:“你这孩子也太小心了些,还怕我会故意陷你于无礼么?”湘兰连忙摇头,嗫嚅半晌,犹豫地低声道:“我若不来,怎对将军说起您每日起居呢?”

  “怎会呢?”她一怔,“他向你问起我?”

  湘兰怯怯地摇摇头:“那倒没有,可是他……”

  “你多心了,”她温和地打断道,拉起湘兰的手恳切隧道,“今后莫要再提起我,免得惹他不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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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爹爹和您打骂了么?”九华担忧地问,“我刚朴直遇着他出去,他气得脸都青了,又很伤心的样子。”

  “怎会呢?”她长叹一声,“你小姨殁了,你爹爹心里难受得很,他一直把你小姨当亲妹子看待。”

  “既这样,您为何不慰藉爹爹?”九华越发担忧,“他适才那样生气,是气您到这个时候都不愿留下他,还赶他去找戴娘子。”

  “怎会呢?”她哑然失笑,“我和他一样伤心,两小我私家愁眉相对又有何益?戴娘子是他心爱之人,定能让他兴奋些。他生气,是恨苍天不仁,竟教你小姨朱颜早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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