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回 云溪间

　　秦家阿翁，被裘三驾着马车送了回来。

　　裘三将秦家阿翁搀进屋中后便走了。

　　裘三才走，秦家阿翁便快快当当的从床底下摸出一个盒子来。打开盒子，里头整整齐齐的放着纸砚笔墨。他利索地铺纸研墨，拈笔掭墨，十分熟练地在纸上写下工工致整的楷书。

　　四十多年了，尽管没有与婉柔再见过面，但二人书信频繁，似乎婉柔的音容笑貌皆在眼前。

　　彼时的他也没有想到，婉柔出嫁前夕，会将他传进她的绣楼中。那时的秦家外貌上虽然不显富贵逼人，但秦婉柔、秦婉仪自小便与众差异，她们二人，向来高尚大方，举止仪态优雅。

　　秦家阿翁还记得，二八年华的婉柔，容貌娇美得像盛开的牡丹花，让人不敢直视。

　　他虽是秦家远亲，但投奔汴京秦家，依赖在秦家的呵护下，首先便矮了几分。

　　他在丫鬟的领导下进了房，自是不敢直视秦婉柔。虽然，他也看得不大清楚。他与秦婉柔之间，还隔着一道珠帘。

　　他心中忐忑，不省得婉柔要与他说些什么。难不成，是要点他一起陪嫁到西南府去？西南府究竟在千里之外，路途遥远，一路上不知几多凶险。路途上受的苦倒照旧其次，到了西南府，那些个勾心斗角的，婉柔一个十来岁的小女人，能应付得过来吗？若是西南王敬服倒还另说，倘若西南王不护着婉柔……

　　他心中千回百转，却听得婉柔开口了。

　　她的声音甜美，却又不失清冷的自持。

　　而内容，竟是让他惊愕了。

　　婉柔，竟然要他做她在汴京城中的线人。

　　可她即将要嫁到西南府去，约莫这辈子都不会再回到汴京城来，她还要知晓汴京城里的事作甚？

　　秦家阿翁写得极快，不外两刻的功夫便写了满满三张纸。待墨迹干，他才将纸折好，塞进一根不起眼的竹筒里，依旧塞在老地方时，外面便传来熟悉的声音。

　　“阿翁。”

　　是七郎。

　　秦家阿翁颤颤巍巍的奔出去，只见七郎脸上憔悴，身上罩着一件大袖宽袍，虚虚地倚在门口。

　　“我的儿！”秦家阿翁上上下下的审察着七郎，见他面容虽然憔悴，但精神还尚可，总算放下心来。

　　“是，是他……将你救出来的？”秦家阿翁问七郎。

　　秦七郎点颔首，声音虚弱：“他允许让孙儿做他的幕僚。阿翁，此处不能再待，快随孙儿走。”

　　秦家阿翁先是一喜，尔后疑惑道：“那我们去那边？”

　　秦七郎朝他一笑：“自是好地方。”

　　来接他们的依旧是裘三。

　　这回裘三驾着的，不再是那辆普通的青篷马车，而是一辆宽大舒适的双驾车。裘三全身上下，亦焕然一新。他神清气爽的模样，看着哪里照旧清晨那个面容愁苦的中年男子？

　　秦家爷孙上得马车，裘三伸头进来，递给他们一个大肩负：“燕爷付托，让你们将衣衫换了。”

　　二人接过肩负，打开一看，只见肩负里放着的，是上好料子做的衣衫鞋袜。

　　待二人手忙脚乱的换好衣衫，马车已然驶到了目的地。

　　外头响起一道清脆的声音：“老太爷，七爷，请下车。”声音很陌生，似十来岁少年的声音。秦家阿翁疑惑，秦七郎却附在他耳边道：“阿翁，一切都随着他们照做便可。”

　　车门被打开，一张忠厚老实的脸泛起在他们面前。

　　虽是个少年，但他的脸，似乎长得有些老成啊。

　　此时的秦家阿翁与秦七郎换了衣衫，俨然是富朱紫家的一对爷孙了。

　　秦家阿翁被少年恭顺重敬的扶下车，这才敢抬眼视察四周。却见极目之处美轮美奂，大片的牡丹花盛开，一幢高楼似是耸入云端，楼门前，两列年轻女人敬重地垂着臻首，无人敢言。

　　这是……人间仙境？

　　秦家阿翁糊涂了。

　　却听秦七郎低声道：“这是天下居的云溪间。”

　　天下居！那段离燕即是住在天下居里的啊。他竟然将他们爷孙安置在天下居里！

　　他，他这是兵着险棋啊！

　　婉柔的孙儿，果真……秦家阿翁在心中叹息了又叹息。一番叹息下来，他不省得是喜照旧悲。

　　巍峨雄伟、金碧辉煌的皇宫普通平民或许一生都没有时机进去，可天下居的云溪间，同样巍峨雄伟、富贵逼人，但只要你口袋中有足够的钱财，便可以住进去，感受云溪间精心雕琢的富贵之气。

　　秦家阿翁踩着新刮刮的靴子，由秦七郎搀扶着，踏进了云溪间的会客厅。

　　云溪间的会客厅宽大，且私密性极强。秦七郎招招手，年轻女人们垂首灵巧退下，厅门一关，外头的喧闹与严寒便被阻遏在外。

　　裘三没有进门，刚刚那少年也消失了。

　　秦家阿翁还没反映过来，就对上了段离燕清清冷冷的眼眸。呃，他不敢直视，自是将视线移到一旁，却又对上了孙南枝冷冷冰冰的脸。

　　秦家阿翁心中苦啊。这段王爷面冷也就而已，寻了个女护卫也是个冷清的，倘若是酷暑，二人都用不着摇扇子！

　　倒是秦七郎先反映过来：“燕爷。”

　　段离燕的心情毫无颠簸：“你们且在这里住着，先将伤养好再说。”

　　伤？什么伤？秦家阿翁疑惑地看向秦七郎，只见他刚刚还尚可的面色忽而变得青白起来，看起来煞是吓人。

　　秦七郎扯出一抹苦笑：“阿翁，孙儿无事，不外是受了些刑……”

　　受刑！秦家阿翁马上老泪纵横：“都是阿翁没用……害了你……”

　　爷孙俩抱头痛哭之时，段离燕与孙南枝已然不见了。

　　二人去了哪里？

　　倒也没走多远。

　　云溪间的房间那么多，他们只不外随便寻上两间，歇息歇息而已。即是武艺再高强，日夜操劳的不合眼，对身体也没有益处。

　　孙南枝跟在段离燕后头走着，忽而道：“我要沐浴歇息。”

　　若是寻常女人家，对一个无亲无故、相识不久的男子突然开口说要沐浴歇息，约莫是有蛊惑那男子的嫌疑。

　　但孙南枝、段离燕，都不是寻凡人，二人压根儿就没往男女方面想。奔忙一天一夜的二人，剩下的念头只有疲倦。

　　段离燕也想沐浴。

　　这回他倒是发挥了一下主子眷注下属的精神：“你且去罢，用不着守着我。”

　　孙南枝怪异地看了他一眼，他的武艺虽然略逊于她，但自保是没有问题的罢。难不成，她作为他的心腹，还得一日十二时辰的看守着他？

　　不知怎地，她忽而想起今儿推门而入时，瞧见他……

　　一股热意从耳后传来，她面不改色地推开一扇门，立即就将门反拴住了。

　　段离燕没注意到孙南枝的不自在，他同样推开一扇门走进去，预备好好地修整之后，再迎接下一场战役。

　　只是当他泡在浴桶里时，忽而觉得，自己，并不再是孤军奋战了。

　　他迷迷糊糊的在热水中闭上疲倦的眼睛时，迷迷糊糊的想，或许他早就该早些寻两个自己的心腹。

　　里头热气融融，外头寒风凌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