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X区的维纳斯酒店

　　飞机着落在午夜。最后一批旅客的细碎的脚步声在偌大的到达大厅里空洞无力的重复。我尚未从模糊的睡意中抽离，飞机着落时的震颤将我从黏糊的梦境里晃醒，粗暴的打捞起意识的残余，甩在干燥荒芜的地表。取行李的旅客已经悉数离去，意识到自己在原地站着的时候已不知过了多久，时间的长度再次变得抽象且迷离，我孤苦的背包在停止的传送带上屏息聆听，似乎在期待一种别样的部署。

　　的士司机是一个缄默沉静寡言的中年男子；他对站在期待台背着大背包的我扫了一眼，不发一言，头稍稍一摆，我便上了车。车是一辆丰田皇冠，2005年产的GRS180，流畅的车身线条，车头外形工致，交织网格型进气格栅配上圆润的皇冠商标，纵然放到十几年后的现在，整车的设计也能被尊称一声复古。电台里面放着不知曲名的爵士小号，颇为斗胆，转承起合处绝不犹豫，绝不在乎听众感受，委曲求全虽然不在记挂之中。车内隔音效果出奇的好，发动机噪音和风噪被小心翼翼的控制，座椅套洗的略微泛黄，但纤尘不染。午夜的高架上只此一辆车在疾驰，不多久，的士一头扎进色彩迷幻的摩天楼群里。高架右侧的海湾在午夜弥散出氤氲的水气，听不到一丝海浪声，左侧摩天楼群的LED灯组幻化出莫名其妙的图案或不名所以的商标文字，在空寂的夜色里流淌开去，巨大的文字和幻化的图案在楼群里游来游去，因水气弥漫，而变得模糊且迷离，恰似爵士小号的曲调飘渺而前途未卜。

　　传来一阵手机铃声，响了好几下，司机接起，孱弱的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被电台音乐笼罩而变得模糊不清，司机没有回复，默默挂掉电话继续驾驶。我突然有点嫉妒，影象中没有人在午夜给我打过电话，最近连给我电话的人也少的可怜；银行客服或者卖房中介对我的眷恋也依稀淡泊，手机躺在口袋里懊匚啪气，电池电量不足的担忧倒是彻底省去。

　　这个都市的高楼林立，但制作的冷漠无情，一栋栋高耸的居民楼独自为营，保持距离，在夜色里似乎一条条被切的齐整的伸向天穹的纪念碑。我隔着窗户试图尽力窥探那些单调的水泥高楼里镶嵌的密密麻麻的橘色灯光，每个灯光里闪烁着差异家庭的欢喜与挣扎，这种窥探让我无比着迷，那些灯光似乎互有连接，在楼宇间穿庭绕榭；细密的蜂巢般的窗户里上演无数人间悲喜剧，尽管如此的孱弱，他们通过橘色的灯光溢出来的饱含自我的绵密回音，让我无比温暖，我在高速穿行的车厢里同这些灯光联动，我们的纽带再被迅速的扯断，扔在咆哮而过的车尾后头。

　　突然，我记不起这次行程的意义何在。掌心开始出汗，干涩的心跳在胸腔内发出巨高声响，毛孔一个一个的关闭，断然的排斥这个世界的信息的入侵，一股浓重的阴冷在体内逐步郁结，让我转动不得。口岸起重机顶的红色灯光若即若离的明灭，在夜色中勾勒出潼潼的阴影，那些巨大的机械似乎在暗处徐徐的蠕动，意图不明却不寒而栗。我用力收集散落在夜色深处的点点灯光，归拢我的意识，实验去恢复不知遁入那边的影象。

　　“请问。。。”我的嗓音干涩异常，“我上车时候跟你说了要去的地址吗？”

　　司机从反光镜里扫了我一眼，似乎在确认某种仪器的精度。“嗯”他从鼻子里发出了声响。接下来，空气中的缄默沉静如棉絮般飘扬。

　　“我说了，是要去。。。。。”我故意拖长了些音调，提出的问题溶解在车厢里，我的紧张和尴尬如同沙滩上的鱼的尸体，显而易见，无可奈何。

　　没有答案。出租车沿着高架插入都市的心脏。发电厂屏息蹲伏在高架桥的下方，粗壮的送气管道锈迹斑斑却充满活力，似乎钢铁心脏上巨大的动脉；球形的储罐释放危险的信号，一旁崭新的高楼的LED灯组成红心的图案以及夸张的卡通人物的动画，时不时的送出诡异的微笑。

　　“你说要去X区的维纳斯酒店。“司机突然说到。

　　我长长的出了口气，感受脚下终于伸出一根钉子，扎牢在飘忽不定的现实中。虽然对于维纳斯酒店没有一丝的印象，去那里的目的无从记起，但好歹有了个目标。下意识的松开了拳头，才发现掌心已经汗湿。

　　我把额头顶在车窗上，车内外的温差让窗玻璃慢慢蒙上一层水汽，窗外的夜景马上变得斑驳抽象；“我究竟是为了何种目的，要入住到这个所谓的维纳斯酒店呢？”为什么这段影象在我上车后却凭空消失，偷偷的遁入到不知名的某处，唯有寡言少语的司机证实它的真实存在性。被第三方证明的真实性反证了我的不确定性，即，我自身内部的不确定性，和某种缺陷。我的这个缺陷被反证，明白无误地摆在那里，对我释放讥笑。这无疑让人沮丧。也更勉励我去翻找此行目的那段影象；但依然杳无踪迹，于是寻找影象失败———这—自身缺陷的重复证明如同一个阴冷的玄色的洞慢慢啮咬我，皮肤底下的不循分像蚂蚁一慢慢沿着骨髓往心口爬，外界的通道徐徐关闭，我在自我的最深处体味着自我论证失败带来的恐惧，空间慢慢泛起了镜像和回音，影象抽屉里莫名其妙的某个场景开始被重复播放，那个场景里陷入某种思考的我开始重复播放一种思虑，我从自身抽离出来，看着自己重复咀嚼那断断续续没有因果关系的思虑，如同被自己的丝缠住的无力挣扎的蜘蛛，我想叫醒自己，却不停的跳进重复播放的思虑中去。

　　这不是个好兆头。我悄悄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