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孪月

终章 ? 白云苍狗 ? 二

孪月 种大麦的狐狸 4213 2023-04-01 20:18:00

  大昕曜宁三十九年,暮庐城外坍塌的碣塔之下,人头攒动,旌旗猎猎。

  又是一年早春时节,腥咸的海风,卷起深玄色的水自北方涌来,一次次冲刷着岸边的礁石。浪头依然澎湃,却是后劲不足。在被岸边的防波堤阻下后,海水似乎带着满腔的无可奈何般,卷着白沫悻悻地退了下去。

  随着陆上最后一片洪水被引回大海,这场因浊月而起,历经了数十年的漫长浩劫也终告结束。而曾经撼山摧城的可怖海啸,也随着苍禺族人经年累月的施法而日渐消弭。

  现如今,这座曾经高耸于岸边的深玄色石塔上,由于常年浸泡于海水之下而发生了明显的界限。塔身下方丈余高的砖石外貌一片黢黑,爬满了淤泥与深绿色的海藻。而以这些海藻为食的大批藤壶,则密布在岸边的礁石与塔基上,似乎连结成片的异形蜂巢,又似某种不知名的上古巨兽死去之后,日渐腐烂的甲壳。

  眼下,人群之前的碣塔废墟之上,立着一小我私家影。那人身披一身纯黑的狐裘大氅,狐毛迎风而动,根根明白。腰间一根赤红色的飘带,在满目苍凉的灰色之中,便如一团跳动着的火苗,上下翻飞着。

  待那人转过身来,方见其是个面容白皙,唇上颏下皆蓄着整齐短髯的中年男子。他浓眉若剑,直入鬓稍,然而本应颇为俊秀的一张脸上,却是生了一道暗红色的长疤,由嘴角一直贯串至耳根,略显狰狞。

  眼下,男子于手中把玩着的,是一只原本用来遮挡脸上长疤的银色面具。他立于塔顶,看着脚下烟波浩渺的澶瀛海,满面慨然。唯有一双琥珀色的瞳仁,恰似金子一般熠熠生辉。眼中的目光温柔,清澈如水。

  在他身后立着的,则是三十年来尽心尽力辅佐在侧的肱骨栋梁。他们之中的绝大多数,都来自于较为临近的宛、汜、沔三州,却也有远道自昶、漛、夷各州,甚至从遥远的朔州慕名投奔的年轻人。

  如今,原本的年轻人们皆已年过不惑。多年来于陆上东奔西走,即便有不少人早就结婚生子,却罕有人真正地定居一地。

  所有人皆肃然而立,只是静静地看着眼前领导自己击退了洪水的领袖。突然,男子将手中那只银色的面具朝海中远远地抛了出去。就恰似那面具带有魔力一般,陪同其在空中划出的一道弧线,原本还满布着阴云的天空中,竟也旋即投射出一缕金色的阳光。

  阳光洒在围聚于碣塔四周的人群身上。在他们的印象中,洪水肆虐的三十余年间,脚下这片苦难深重的大地上空,似乎照旧头一次放晴。人群之中突然发作出了一阵雷鸣般的欢呼,就似乎是要将多年来压抑于心中的那些悲悯、那些苦痛、那些迷惘、那些遗憾,另有那些拯救、那些纪念、那些坚持、那些释然,统统释放出来。

  “……得幸今日后,再偿感春秋……”

  祁子隐口中喃喃念道。这本是一句他当年于鬼州时,目睹那场几欲扑灭了世界的末世来临而作下的诗。现在却悄然改了字词,更变了其中意味。

  但即便有幸得以亲眼看见洪水退去,光耀大地,万物回春的这一天,但仍有许多曾经与他并肩而行的同伴,如今只能借着这些生者的眼睛,去看一看曾无数次憧憬着,憧憬着,却又遥不行及的未来。

  祁子隐只觉得自己一双干涩的眼中,突然有什么工具流了出来,滚烫而炽烈,就似有铁水自面颊上滑落。他抬手,使劲揉了揉早已被泪水模糊的双眸,刚刚看到身后立着的人群,不知何时纷纷膜拜在地。

  “你们这是作甚?”

  “我等今日斗胆,恳请晔国公承继帝位,治国安邦!”

  面对领袖的发问,众人却似早已私下告竣了一致,异口同声地应道,声若洪钟,撼天动地。祁子隐却是一愣,旋即连连摇头,推辞起来:

  “许多年前,也有人尽力劝我接过晔国王位……但在那之后短短数年间,却因我的缘故,害了许多人无辜惨死……那些故去的英魂中,有一些我基础叫不着名字。然而其中,却也有我的挚友、我的恩师、我的亲族……除此外,天下更因我的无能,陷入了长达数十载的灾难,以致洪水倒灌、山河破碎,生灵涂炭、万物凋敝,至今未能回复如初……而我,不外是一个普通人,一个连自己的命运都无从掌握的,软弱的人而已,又何德何能,可以舔着脸去坐在那天子的位子上,命令天下呢?”

  “若非有晔国公,这洪水或许永世不得退去。若非有你,天下人又如何能够团结如斯?”

  塔下众人却是不愿依从,“如今黎民归心,百废待举。唯有祁公贤德,得以继大统,匡扶天下啊!”

  身披玄色大氅的晔国公却仍不住地摇头,进而将话锋一转,反问起对方来:

  “那么诸公以为,这天下所指的,究竟是什么?是纵贯南北,横越工具的土地?照旧饱受战乱、灾荒之苦的黎氓黔首?亦或只是一个名头,一个称谓?或是那些本就不应由一人统领,一人做出决断的万千决定?”

  “是人心!是天下众生所敬仰、恋慕的人心!”

  人群之中突然有数人高声道,进而上前行礼,手中还举着一件早已备好的,绣着金龙的洁白皇袍。仔细一看,竟是数位血脉尚未隔离的诸侯国王子王孙:

  “我等,皆生于钟鼎世家,却是亲眼见到秩序崩塌,人心相背,广厦坍塌,盛世覆亡。我等以为,一呼百应的圣贤,要胜过千万默默无闻的普通人。而晔国公如今,即是我等眼中的那位圣贤,还请不要推辞!”

  听闻此言,祁子隐却是苦涩地笑了起来:

  “然而这天下的历史,却是由无数默默无闻的普通人所写就的,绝非一两个什么所谓的圣贤。若我堪当诸公口中所称的圣贤,又该将那些虽不为天下人知,却为天下人舍却性命的英雄置于那边?”

  说到这里,晔国公突然有些惆怅起来,似乎又想起了当年在鬼州的冰原之上,在浊月从天而降,无人可挡之时挺身而出,那个拯救了自己,更拯救了天下的黑眼睛少年的模样,口中喃喃地自言自语着,

  “……究竟英雄,足以让在世的人永世铭记。如今我意已决,诸公便莫要再劝——”

  说到此处,他却是突然想到了什么似地,猛然一顿,紧接着慌忙命人去取纸笔。塔下劝其登位的众人还以为是其转意转意,立刻将早已备好的笔墨与用来誊抄圣旨的金绫锦织呈上。

  谁知,祁子隐却是大笔挥就,转而将手中锦织于众人眼前奋力一展。只见那金色的卷轴之上,仅写着两个字:

  元恕。

  “现在洪水已退,曜宁这个沿用自闾丘昕朝的年号,倒简直需要改上一改了——”

  晔国公如是说着,似乎这个念头早已于脑海之中盘桓了许多时日,“元者,万物之始也。恕者,仁义善之所以也。我等今日得立于此,绝非天悯,实乃自恕。”

  他的目光自面前之人的脸上一一扫过,竟是能叫出每小我私家的名字:

  “嬴虚,澎国嬴壬之孙,广开国境,纳四方灾民,可谓大仁。覃怀,南华覃孟省之子,亲躬垦荒而残一臂,以一方土地养天下万民,可谓大善。殷图,成国殷潜之胞弟,亲率殷氏宗族三百余人掘渠筑堤,死伤过半,可谓大义。以及吕尚、修延清……在列诸公,何人未曾拼尽全力以救天下?正所谓己所欲立而先立人,由己推人,能近取譬。今日之功,非在我一人,而是因为有包罗诸公在内的天下人自赎啊!”

  祁子隐的目光炯炯,眼中似有什么工具在闪动,“今日子隐僭越,妄改年号为元恕,是希望诸公能够以此二字自勉,更是提醒我自己,从那边而来,又该向那边去——日后,即便我不在身边,相信诸公也能以德治世,福耀桑梓,惠泽众生!”

  这番语重心长的讲话,似是诲诫,又似嘱咐。话毕,晔国公却似乎终于将肩上的千钧之担卸下了,满脸如释重负般的轻松。

  “晔国公这是——计划离开?”

  然而一石激起千层浪,此番话立即引得面前众人一片哗然。祁子隐却似对自己引起的轩然大波并不在意,只是轻轻点了颔首,神思模糊:

  “我——确实有意远行——”

  “晔国公计划去向那边?”

  在七嘴八舌的疑问中,男子若有所思一般将目光投向了远方,投向了广袤的澶瀛海,喃喃道:

  “那个地方,是我儿时同挚友一直想去往的土地,也是我的恩师,以及无数人曾经憧憬的远方——只是,如今我所等的那小我私家,还未到来……”

  “群龙不行以无首,晔国公若就此离去,天下万民应当如何?”

  身后诸人围拢上来,不愿允许。祁子隐却是用力按了按双手,示意对方不必太过忧心:

  “人生在世,本就不是胶柱鼓瑟、日月经天,其中并无百世不易的成规故律,也无人能够预知未来将会发生何事。便如这次浊月坠地,引发洪水滔天。看似绝境,却仍能于其中求得一条生路来……”

  男子说着,眼中似乎突然看到了什么,微微眯起双目,眺向远方的海面。

  只见海天接壤处,波光嶙峋,竟是有一艘船的影子,徐徐自西北偏向驶来。那船似已出海多年,饱经雨雪风霜,却是鼓胀起一面银色的风帆,于天空中投下的万道金光之下,向着岸边疾驰而来。

  待驶得更近些,众人方见那帆上竟是绣着一只栩栩如生的云雀,振翅而飞,满怀冲天之志,即便身前有雷霆万钧,万千险阻,也无法阻挡。便如同岸边立着的这些人,如同这片大陆上繁衍生息了千万年,却从来未曾屈从于命运的无数黎民。

  “我要等的人,终于来了!”

  祁子隐脸上,徐徐露出了一丝难以掩藏的笑容。任谁都能看出他那由衷的欣喜与兴奋,澄净无邪的眉眼弯弯,恰似一个未经世事的孩子。

  与此同时,海中那艘船也在众人注视下徐徐放缓了速度,于城外白沙大营所在的西港中停靠休整。

  在众人惊异的目光中,晔国公拨开了身前的人群,径直下塔,驾马沿着海岸逐船而去。待塔下众人反映过来,纷纷攘攘去追时,他早已跑得不见了踪影,似是早已同来船有了默契。

  待祁子隐抵达港内码头时,那艘挂着云雀风帆的大船早已靠定。船上并无人卸货,只是翩然走下了一个披着斗篷的人影。那人于晔国公面前站定,抬手将斗篷撩下,满头银发便如飞瀑流泉,又似银河坠地,正是多年未见的莫泽明。

  曾经身体孱弱的银发少年,现在竟是比晔国公还要横跨寸许,身材却依然修长,皮肤却是晒成了古铜色,自里向外透着出海之人所特有的结实。

  “泽明兄,多年未见,别来无恙啊。”

  “祁兄别来无恙。距离上次我们相见,前前后后又是七年有余了吧?”

  二人初见对方,还欲拱手行礼,然而手抬到一半,却是难抑心中厦悦,直接紧紧地拥抱在了一起。

  “七年十一个月零八天,很快要到八年咯。”

  莫泽明并未想到,对方竟是能将同自己晤面的时间记得清清楚楚,不由得露出了惊讶的神情。但很快,他便名顿开一般笑了起来,拍了拍对方的后背:

  “也对。此次乃是受祁兄委托出海,泽明自当不负所托!”

  “你果真——寻到了?”

  听闻此言,祁子隐突然感应了一阵眩晕。虽然知道对方此去归来,肯定有所收获,但突如其来的好消息,却仍令他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莫泽明只是任由面前这个年纪略长的男人,像个孩子般尽情将内心的喜悦之情展露无疑。旋即点了颔首,又抬手指了指自己的船:

  “那人——眼下正在等着祁兄。”

  “如此,马上便起锚吧。我若就此离去,或许对所有人而言,皆是个不错的消息。”

  不等对方说完,晔国公便已快步奔上船去,似乎对这纷繁俗世再没有丝毫的留恋。

  刚刚泊岸的大船,又重新向着澶瀛海深处驶去。岸上紧随其后赶来的一众人等,只能看着祁子隐随船渐行渐远。便如他许多年前做的一样,驶向那不知名的远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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