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幕 ? 混沌未凿 ? 三

　　左右两骑抛下了两卷绳套，助乌宸重新站立起来。被坐骑压在身下的将炎也奋而跃起，伸手使劲抹了抹面庞上逐渐干枯的血渍：

　　“你怎地回来了？！”

　　“眼下还不是问这些的时候！你们此前是向着宫城的偏向去的？”

　　图娅却是带马扬起前蹄，再次重重踏了下去，确保地上那头驰狼不会重新跃起，伤及自己的良人。

　　黑瞳少年点了颔首，旋即翻身上马。他手中七尺长的陌刀，如今便似一柄乌金色的旗帜，在满目的残垣断壁间闪着耀眼的光。

　　图娅带来的五千重骑，瞬间改变了眼前的颓势——群狼虽仍在总数上占优，然而兵分三路之后，力量终究疏散开来，一时间难以对城中的人类提倡致命一击。

　　赤焰军则乘隙于宫城前形成了优势军力。陪同着巨大的牺牲，自两翼包抄而来的驰狼被勇武的草原人尽数斩于马下。而早先被冲散了的，追随将炎入城的赤焰军残部，也循着厮杀的声音，重又汇聚在了和罕与公主的身边。

　　永旸宫看似无人值守的大门，在骑军的攻击下只坚持了片刻便已洞开，任由身着赤甲的军队鱼贯而入。

　　“用石头将宫门挡起！”

　　图娅指着磐龙原上立着的假山，高声喝令道，便如当年自己南下的祖辈那般挥斥方遒——这照旧自大昇朝立朝以来，北方的草原人首次入得宫墙之内。然而，于这场旷日持久的鏖战中，混战了千年的双方皆是输家。

　　终于，以黄铜浇筑成的宫门将群狼暂时挡在了宫外。入得城内的甲士们，也稍得片刻喘息。现在，红色的军马围聚于万年殿前足可容纳万人的广场上，却是减员过半。即便活下来的这些人，也尽是身负数伤，血染征袍。

　　终于，年轻的公主与和罕也终于下马，肩并肩，手牵手，面对着眼前那道横亘在人狼之间，似乎纤薄如纸的宫墙。而墙外，那些不知为何徐徐平静下来的狼群，或许随时都有可能搭起狼梯翻入墙内，将里面的所有人当做今夜用来果腹的大餐。

　　“你又何须折返回来救我？城中如今已成死地，一旦进来，便很难再在世出去了。”

　　将炎转头看着身旁的妻子，轻声道，语气间却是多了一丝少有的温柔。

　　图娅的突然泛起，令他突然意识到这个看似柔弱，却内心坚强的女人，心中究竟有何等深爱着自己。而他却始终以甯月，以那段早已已往的往昔为幌子，让面前的妻子，甚至让自己皆相信，二人不外是为了牧云部的生死生死，才会相互支持，相互勉励的。

　　如今，他终于醒悟自己其实早已无法离开对方。这份情感并非是寻常的男女之爱，反倒是一种掺杂着同病相怜，磨难与共的庞大心绪。少年人现在突然明白了“妻子”这个词的寄义。在自己孤苦的一生中，眼前的这个女人，恐怕是唯一会于群狼环伺的城中，掉臂一切前来相救的人了。

　　身边的女人却并没有看他，只是有些怅然地眺望着北方，眺望着雁落原的偏向：

　　“你说，若是你我此前没有遇上那么多的阻碍，若是我们能早些率兵去揽苍山中荡平狼窝，是否今日的一切，皆有可能不会发生？而如今的草原上，另有大昇朝的许多男女老幼，也都可以不用死了？”

　　“可惜世上并没有那么多的如果。”

　　黑瞳少年却是摇了摇头，喉头微微哆嗦，没有继续说下去——这世间，有太多命运设下的陷阱，引诱着人们一次次地做堕落误的决定，尔后再因为自己的决定追悔莫及。

　　妻子突然转过头来，脸上却是带着无比欣慰的笑容：“但至少——眼下我们俩都还在世，而且还在一起。”

　　将炎先是一愣，进而也笑了起来。究竟，在这个无人会知即将发生什么，也基础不知自己将会于何时死去的乱世中，眼下这静谧平和的一刻，便似永远。

　　然而，图娅脸上的心情却忽地僵住了，尔后猛地闪身到了年轻的和罕的身侧。

　　将炎只觉得自己被对方狠狠一撞，同时耳中也听到了“噗”地一声轻响。他连忙转身，却见妻子竟是绵绵软软地向自己怀中倒了过来，胸前还插着一支手指粗细的长箭！

　　“杀尽北狄，护我大昇！”

　　宫墙内突然响起了字正腔圆的大昇官话。少年人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事到如今，竟仍有零星的执金吾于宫城之中据守。

　　喊话那人两眼通红，似已多日未曾合眼，手中举着的弩机却是端得平稳。似乎在其眼中，杀死眼前的狄人，同杀死宫外的驰狼，并没有多大的区别。

　　“你——做——了——什——么！”

　　将炎突然暴起，却是来不及抄起身边的啸天陌，便赤手空拳地朝那禁军身前冲去。对方见状连忙又去摸箭，可少年人便恰似一头扑食的黑豹，一记肘击便已将其打翻在地，尔后挥起双拳，连续不停地击在了那名执金吾的脸上。

　　打了片刻，似乎仍不足以泄愤，他竟是如宫腔外的驰狼一般，低吼着张口向对方颈上咬去。牙齿切断了执金吾的筋肉和血管，滚热咸腥的味道充斥在年轻和罕的口中，却是令其越发地悲愤难平。

　　他重新爬起身来，踉跄着法式重又朝妻子身边走去。然而，图娅却是被射中了心脉，一句话尚未来得及留下，便已撒手人寰，唯有依然圆睁，奋力看向丈夫的眼角挂着的一滴清泪，无声地诉说着她对这世间无比的留恋。

　　“狼群退了！”

　　身边的赤焰军中，不知何人多事，竟是攀上了高耸的宫城城头，进而将头上戴着的胄盔脱了下来，高举于手中奋力挥舞着。

　　城内越来越多的骑士也开始向宫墙前涌去。人群掠过将炎的身边，绝处逢生的厦悦，令他们基础无心顾及刚刚在万年殿前发生的一切，甚至连公主的不幸殒命，都已显得不那么重要。

　　一股深深的自责瞬间涌上了年轻和罕的心头，他突然觉得若是自己此前再努力一些，再多斩几头狼，再多留心一些身边的动向，一切或许便会截然差异。

　　然而，诚如他自己所说的：这世上，并没有那么多的如果。

　　人流之中，将炎紧紧将妻子逐渐酷寒的尸体贴在自己的胸口，便如溪流之中的一块磐石般坐于地上，无声地哭泣起来。时间，似乎又回到了曾经改变了他一生命运的那座煜水河畔小渔村中，回到了那个悲痛彻骨的夜晚。

　　很快，甲士们便动手移开了宫门前挡着的假山，走上满是颓垣断壁，却再无半条狼影的街道上，高声笑着叫着，肆意挥洒着劫后余生的喜悦。

　　然而洞开的宫城门之下，痛失爱妻的少年人，却是抱着图娅的身体久久不愿放开。

　　直至日薄西山，他刚刚拖着极重的步子，如一具行尸走肉般毫无目的地向前行去。再一抬头，竟是登上了面前数百级雕琢着飞龙舞凤的白玉台阶，立身于永旸宫大殿之中。

　　万年殿，是这宫城里最高最大的一座主殿。其位于山河流以北、磐龙原南沿，殿前筑有以阶梯同斜坡相间的龙尾道，乃是千百年来举行重大庆典与朝会之所。其主殿面阔一十一间，东南和西南偏向划分有三出阙，谓之祥鸾阁与仪羽阁，又以长逾百丈的廊庑同主殿相连。

　　其殿初建时，充实利用了磐龙原所在这片城中的高地，居高临下，蔚为壮观。立于殿内任何一处，开阔的视野皆可俯瞰整座煜京城。更有诗云：“九霄阊阖开宫阙，环佩垂衣拜万年”，足见其气势之恢宏。

　　可现在立于殿上，却只能见到满目的凋敝与破败。晚霞如血，城中的火势也愈烧愈大，竟是将整座城都染作了一片赤金的颜色。

　　看着城内熊熊的烈焰，年轻的和罕突然有些不明白，自己于世上绕了如此大的一圈，究竟是在做些什么。突然，他身后传来一声脆响，似是有什么工具滚落在了地上。少年人忙紧绷起身体转头戒备，却见泛起在殿内的，却是大昇朝的那个傻天子白江陉。

　　掉落在地上的，是一只白瓷做成的精致小笼，此时早已摔作了万千碎片。在傻天子的哭喊声中，一只翠绿油亮的蝈蝈凌空跃起，朝着殿外那已然子虚乌有的“天下第一城”飞去。

　　“我的绿虫！我的绿虫跑了！”

　　白江陉顿足捶胸，放声大哭起来。哭声在偌大的万年殿中回荡着。然而此时，白江氏先祖打下的千年基业，于其眼中竟还比不外一只秋虫。

　　但很快，其身后便有一人自黑黑暗走了出来。来者身披一件并不那么合适的斗篷，正是昆颉本人。只见他俯身在傻天子耳边说了几句，登时便将其哄得破涕为笑，拍着手回自己的寝宫去了。

　　来人却令将炎突然绷紧了满身的筋肉，手指也摸上了悬于后背的啸天陌，退开半步同其保持了些许距离，却是可攻可守，可进可退。

　　“大和罕，本座可是特意在此等你的，你怎地这么久才到？”

　　昆颉脸上带着那一如既往的笑容。黑瞳少年却并没未因此而放松警惕，冷冷地应道：

　　“尊驾何人？又为何要特意等我？”

　　“大和罕，本座近日来，是为甯月那丫头捎句话。”

　　“你认识月儿？她让你捎什么话给我？”

　　将炎却并未因此而有丝毫放松，反倒隐隐觉得对方来者不善，提前将啸天陌紧紧握在了掌中。

　　披着斗篷的男子又是一笑：

　　“甯月让本座告诉大和罕，今生都不要再去寻她了。否则，下次晤面，即是你们二人反目成仇之时。”

　　“你胡扯，你基础就不认识月儿！”

　　“怎么，莫非你还理想着有朝一日，你同她还能回到那暮庐城中，再吃一口热腾腾的烧臆子，再看一次衍江吹雪，再喝一壶陈酿十年的清荔烧？”

　　“你如何会知道这么多关于我们的事？你究竟是谁？！”

　　将炎被对方彻底惹恼了，将长刀一抖，于身前划出一道乌金色的弧光，指着对方抬高了声音叱道。

　　昆颉对此却是丝绝不惧，仍立在原地，用不紧不慢的语气道：

　　“我是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究竟是何人，数十年来于诸侯国间周旋结构，说服晔国的祁守愚篡位，又劝成国的殷去剪乘隙举兵西进，还劝牧云部的木赫夺取罕位，进攻噶尔亥。”

　　“你究竟想说什么？！”

　　少年人越听越惧，恶狠狠地打断了对方。

　　“本座的意思是，知人知面不知心。你难道就未曾怀疑过，自己怀中藏着的那条原本属于妹妹的项链，究竟是如何落入甯月那个丫头手中的？”

　　“难道你知道其中缘故？”

　　“那是自然。所有一切，皆由甯月的父亲一手筹谋。而当年煜水河畔的那座小渔村，也因他而惨遭屠戮。其更于揽苍山中豢养驰狼，害大和罕的结发妻子惨死于这永旸宫中，甚至连一句遗言都未能留下！难道这一切，你便计划看成从未发生过了？”

　　听对方提及刚刚故去的图娅，少年人眼中不禁重又泛起带着冷光的泪，紧紧咬住了牙关：

　　“月儿她未必知情！”

　　披着斗篷的男子却是一声冷笑，竭尽全力地继续挑唆着：

　　“她又怎会不知情？不仅是她，此时正同她一齐驾船逃离此地，撇下你一人不管掉臂的那位晔国少主，另有她们身边的那个银发的孩子，都对你说了谎。如今你所见到的一切，不外是她们用来隐瞒真相，杀人灭口的企图！”

　　“你住口！她们皆是我的朋友，绝不会做这样的事！”

　　少年人双目通红，突然暴喝着奋力跃起，挺刀直向对方身前攻去。谁料刀锋触及昆颉身体的瞬间，却见其整小我私家恰似烟雾一般蓦地消失无踪，仅于地上留下了一只斗篷，另有斗篷中裹着的一块晶莹透亮的黑晶。

　　然而，此前昆颉那番真假难辨的说辞，却如同一根尖刺，深深扎入了年轻和罕的心中，再难拔得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