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幕 ? 玄甲骑兵 ? 五

　　过了一时三刻的功夫，少年人果真满载而归。甯月见其左手提了一条已经洗净的河鳗，右手则捧着半块足有面盆巨细的蜂巢，立即好奇地凑到了跟前：

　　“小结巴，你莫非是计划吃这些离奇的工具？”

　　“山中虽没有城里那般富贵，但各色野味却是数都数不外来的。月儿你且乖乖等着，待会儿就让你知道什么叫做人间美味。”

　　将炎咧嘴一笑，却是故意卖了个关子。他提着鱼进了茅屋，轻车熟路地以短刀将蜂巢割开。金色的蜜登时便从缺口处徐徐流了出来，黄金一般悦目。尔后，他又细致地将蜜涂满了早已剖开剔骨的鱼肉各处，还撕了几根野蒜洒上。

　　在女人愈发讶异的注视下，少年用一整张芭蕉叶将河鳗包了起来，转身又在茅屋门口挖了个坑，竟是将其埋入了地下。将地面的土坑重新填平后，他便自屋内的篝火中取了些燃着的柴，在埋了鱼肉的地方重新起了一堆更亮更旺的篝火。

　　又等了小半个时辰，新点的火堆才慢慢熄灭。早已饿得前胸贴后背的将炎虽然着急，却仍小心翼翼地用一根木棍将已被烤至龟裂，却依旧滚烫的土地掀开——登时，一股沁人心脾的鲜香随着蒸汽自地下涌现出来，令人食指大动。

　　“这是尤叔教我的做法。于林中捕猎时若是饿了，便会这般烤些野味来解馋。虽然现在手头没有盐巴，但鱼肉本就咸鲜，口感应当也不算很差。”

　　将炎说着，用刀小心地将鱼肉连同外面裹着的蕉叶一起在石头上切作了三段。隔着蕉叶将肉捧起，既不会将粘腻的汁水弄得满手，也不会令地上带起的土渣与焦灰污染了鱼肉。

　　“这鱼也太香了吧！”甯月确实是饿了，接过鱼腹中段便咬了一大口，烫嘴之余仍不忘连声赞美，“小结巴，你有这般厉害的手艺，为何不早说。”

　　“你也从没问过啊。真不知道这一路上你都是吃些什么工具过来的，现在终于知道肉香了吧？若是觉得美味，我以后便经常做来给你吃。”

　　将炎带着些自得，咧嘴笑了起来。

　　雨后的雾气逐渐在屋内氤氲开来，黑眼睛孩子的心中，也随之涌起了一股此前从未有过的奇妙感受。那感受就似一团烈火般炽热，在他如白纸般空空荡荡的回忆里，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直至数年后，支撑着将炎攻入如血残阳中化为一片灰烬的煜京城池，爬上燃着熊熊烈火的永旸宫大殿的，并非是他手中握着的酷寒夺命的刀兵，而是眼下这个看来绝不起眼的夜晚，以及自己曾立誓要用一生守护的，心中最为简朴、纯粹，却又炽烈如火的温度。

　　长夜漫漫，温暖的篝火旁，甯月用心品尝着手中鲜香甜美的河鳗，也享受着自打二人相识后好不容易才得来的惬意时光。

　　自己的那份鱼肉吃完后，她又将十根指头全都放进嘴里嘬了一遍，意犹未尽地看了看将炎手中迟迟没有动过的半条鱼尾：

　　“喂，小结巴你怎地不吃了呀？肉都要冷了。”

　　黑瞳少年并未抬头，只是将手中的河鳗递到了她的面前：“这条鱼是费了不少力气才捉来的，不能浪费，月儿你便替我吃了吧。”

　　“你认真不吃啊？那我可就不客气啦！”

　　被同伴猜到了自己的小心思，甯月有些欠美意思地抿嘴笑了起来。但她是真的饿了，几口便将鱼肉吃得一点渣都没剩下，刚刚露出一副心满意足的模样：

　　“啧啧啧，小结巴你这手艺可真是绝了！今后谁家女人要是嫁给你，那可真是有口福啊！”

　　未曾想少年却仍似有些提不起精神来，抬脸冲少女挤出了一个笑容后，便又低下了头去。

　　红头发的女人立即嘟起了嘴，歪着脑袋问道：“小结巴，能获得本女人如此的赞美可不容易，你怎地看起来一点也不兴奋啊？”

　　将炎犹豫着抬起头来，看着女孩的眼睛，喉头动了动却没有作声。带着水纹的漆黑瞳仁中写满了无助，就像是一只无家可归的小狗。

　　甯月这才察觉到了对方的异样，突然意识到自己刚刚挖苦的话有些太过，心里不由得内疚起来，便一边斜着眼睛偷偷视察着同伴脸上的心情，一边试探性地问道：“小结巴你——是不是又想起已往的事了？”

　　一阵漫长的缄默沉静后，少年刚刚敞开了紧闭已久的心扉：

　　“其实，我甚至无法肯定，自己想起来的究竟是已往的真实影象，照旧掺杂了太多自己的想象。在那些七零八落的片段里，全都是我不认识的人，前言不搭后语地说着天南海北的话。我更不清楚自己其时在哪儿，也压根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做些甚么。”

　　将炎叹了口气，努力梳理起脑海中那些支离破碎的回忆来：

　　“那里——似乎是一个北方的口岸。海水中漂满了浮冰，自浮冰那头的海上驶来了一艘大船。天空中乌云密布，酷寒的风吹在脸上，恰似刀子一般……起初，我只是混在一群身强力壮的男人间立于岸边，见那条大船靠岸，便同他们一起发狂似地朝码头上挤去。所有人都争着抢着向前走，生怕去得晚了，船便又会开走了……”

　　“你还能想起些此外什么？”

　　“那艘船上挂着一面旗子，玄色的，在风中飞翔着。旗子上面还用白垩画了一只展翅的鸟……”

　　用尽满身力气，少年却只能拼凑出这样几句简朴到不能再简朴的描述。他越是努力去回忆更多的细节，便愈觉察得脑袋恰似快要炸开一般巨痛。身旁的甯月听后，却突然哆嗦着声音，抓着他的胳膊使劲摇晃起来：

　　“小结巴你说的这个黑底白鸟的图案，之前那些追我们的黑甲骑兵身上也有！你记不记得？就在胸口的这个位置！”

　　少女一边说，一边伸手在自己身上比划着。将炎神色一凛，也立刻追念起了这个被忽略的细节来：

　　“这么说，我之前曾在一艘晔国舟师的船上待过？可宛州明明地处温暖的南方，巨细口岸即便在冬季也不会封冻啊，会不会是我记错了……”

　　“如今就凭我们俩坐在这里瞎猜，怕是永远也猜不到结果的。”红发少女摇了摇头。

　　将炎不禁惊奇道：“那月儿你说该怎么办？我还允许了要陪你去煜京的！”

　　“别担忧，煜京可以等。”

　　甯月爽气地抬手拍了拍对方的肩膀，“若我记得没错，如今陆上的第一大港名叫暮庐，似乎就在晔国境内吧？不管你是否从那里上船的，越是鱼龙混杂的地方就越是能找到线索。我们不如先去碰碰运气，或许有人会知道些什么？”

　　听同伴这样一说，黑眼睛的孩子立刻摇起了头：

　　“月儿你可别开玩笑了，暮庐乃晔国的国都所在。我们此前已被当做海寇，如今好不容易才从那些骑兵们的刀下逃了出来，现在难道再去自投罗网不成？”

　　“山上的那些人，不是都已经被驰狼给吃掉了吗？”

　　“可是——”将炎还想说些什么，然而一想到找回自己已往的希望可能近在眼前，便突然有些动摇了。

　　“好啦好啦，别可是了，就听我的准没错！你要是觉得本女人这头红发太过显眼，我想个法子把它染一下不就好了？再去四周的村子里换几件寻常衣物，保证谁都认不出我们的！”

　　甯月俨然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样，基础不给对方任何继续犹豫的时机，立即便将这件事擅自决定了下来。

　　看着女孩那满脸真诚的模样，将炎也徐徐开始觉得自己的担忧似乎是多余的，紧锁的眉头终于舒展开来。

　　等少年人再抬起头来的时候，天已渐明，屋内的薪火也燃至了最后，快要熄了。第一缕阳光从门外照了进来，让他看到了女人挂在胸口的一枚闪闪发亮的工具。

　　“喂，小结巴！你怎好一直盯着人家看呀！”

　　此时甯月的袄裙只是简朴地披在肩上，将将遮住一些不应露的地方。先前夜里光线昏暗看不太清楚，可眼下阳光却穿透了她贴身的亵衣，在轻如薄纱的织物下隐隐透出了一丝肌肤的颜色。她急遽用双手遮住了身体，有些愠怒地避开了男孩投来的怪异目光。

　　将炎却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只是失神地喃喃问道：“月儿你胸前那串项链是从那边得来的？”

　　“你说这个么？这是七岁生日的时候，父亲送给我的礼物。”甯月心下奇怪对方为何会突然这样问，一时间忘记了生气，反倒伸手将那项链从衣襟里牵了出来。

　　此前项链一直掩在亵衣的领口之下，如今看来，却是愈发显得精致而小巧。项链下悬着一枚小坠，在向阳下闪着银亮的光，凑近些还能清楚地看见，那挂坠外层镂空的银制外貌下所嵌的一颗白水晶内，有一抹鲜艳的红色，就恰似一条活龙活现的红色小鱼。

　　“这枚坠子——不外是父亲从很远的地方带回给我的稀罕物……”一向心直口快，伶牙俐齿的甯月，突然变得拘谨了起来，似乎不愿过多地谈论自己的已往。紧接着她话锋一转，反问起对方来，“莫非小结巴你也喜欢？”

　　直至此时，将炎才终于意识到了自己的失礼，颇为尴尬地用手指骚着脸颊，避开了对方的目光：

　　“我只是突然觉得这坠子带有种似曾相识的感受。可是——我怎么想也想不起来！”

　　黑瞳少年有些懊恼地用双手拇指使劲按住了隐隐作痛的太阳穴，心情狰狞。失却的影象恍若一只藏身于脑海深处的小虫，总是稍稍露出头来，勾起一个又一个似是而非的疑问，尔后便毫无征兆地迅速潜藏起来。而想要再找到它，绝非一件容易的事情。

　　“小结巴，想不起来就先别想了。你若是喜欢，这坠子送给你即是。”

　　甯月说着，竟是从脖子上解下了项链，塞到了同伴的手中。男孩惊讶之余想要推辞，劈面的女人却恰似早已猜到他要说什么，眯起眼睛投来一个辉煌光耀的微笑，抬起食指竖在了自己的唇边：

　　“这项链对我而言不外是件首饰，但是你拿着，没准哪天便会想起一些已往的事呢？我送的工具，小结巴你可不许不要。都已经折腾一晚上了，我们照旧抓紧时间休息一会儿吧。养足了精神，才好启程去暮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