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如幕，水似墨，平静的海面上反照出天上繁星。
皎洁的月光照在地平线上，浮出一块巨大的黑暗，上面跳动着几团火光。
“这就是砣矶岛了。”高翘的艉楼中，赵震举起一个木十字架，对着北极星缓慢地调整着横杆。
短小的横杆，垂直地套在附有角度比例尺的长直杆上，上下两端还各穿了一个小孔。
如果此时有航海专业的学生看到，说不定会惊呼一声：十字测天仪！
虽然是麦哲伦周游地球时用的老骨董，但是赵震能在一天半内造出来的，也就只有这个工具。
北极星仰角既即是当地纬度，赵震小心地将数字记在自己绘制的舆图上，顺便在旁边写上用航海手表算出的登州经度。
“这就是你祖传的海上观星辨位之术？”旁边的疤面男人，叼着竹制烟斗不停冷笑，眼角却偷瞄着他的海图。
他是这条船的船老大，水手们都称谓他为方掌柜，赵震在船上的职务就是跟在他的身边。
疤面男人身前摆着十二块差异巨细的正方形木板和一个小方块，他虽然不是在玩乐高解闷，这些木块就是中国古代最重要的导航工具——牵星板。
此时的航海导航主要靠针路图和牵星板，牵星板依靠星体高度在晚间维持航向，而针路图则通过纪录航行的时间里程（更数）、特定船位时指南针的罗盘偏向、特定物标等信息来纪录航线。
这些要领相传最早在唐代就有人使用，但是较之西方的导航术，它们更适合近岸航行。
方掌柜平日把针路图藏在怀里，时不时拿出来偷看两眼，适才使用牵星板时甚至还把赵震支了出去。
赵震对海图绝不遮掩，反倒向退却了一步说道：“正是，实际上这法子是祖上和泰西人学的，也叫泰西寻龙诀。”
老头耷拉着眼角，把手指往舆图上随手一点，“说说吧，咱们是该往东，照旧往北。把为啥也给俺说清楚了，别跟船过次海，就当自己是条小白龙了。”
赵震知道这是要面试了，计划航线本是关系一船人生死的事情，自己又是新人，对方这么做无可厚非。
他也不怯场，把海图往方掌柜面前一推道：“黄海之中，向北则依风，向东则顺水。如今东南风盛，沿着长山八岛一路往北，自旅顺贴岸往东最善。若是春秋之时，南风削弱时，则顺水向东，于威海卫北上，接着黄海冷水团闭环流到皮岛更速。”
方掌柜吐出一大口浓烟，又问：“那若是冬日里又怎么走。”
“掌柜这是想消遣我，冬日辽东海面都冻住了，咱们到时候用爬犁送粮已往？”
“这几天你就在舵房里呆着吧。”方掌柜哈哈大笑，转身就走出了艉楼。
站在船舷边上，方掌柜负手望着远方洋面，一阵带着腥味的海风吹在他的脸上，这老海狗努力地嗅了嗅，心里才平静下来。
还好，没闻到风暴的味道。
“老伙计，看出那小子来路了吗？”陈立三的声音在背后幽幽响起。
方掌柜一惊，被烟呛的连连咳嗽，擦了把眼泪才道：“我也看不太出来，看他画的海图，到与针路图上多有相似。我看不懂他写的那些密文，观星辩位的招数也自成一派，但说起这北洋上行船的纪律，倒称得上头头是道。这人在船上行走坐卧，显然是行老了船的，可我瞧着他对操船完全是一窍不通。”
“我不管他是哪里来的，但若让我知道他跟鞑子有瓜葛，我不在意效法一次沈帅除爱塔。”陈立三声音酷寒，看着方掌柜又开始咳嗽，赶忙去为这老伙计轻拍后背：“哎，你五月刚在皮岛伤了肺，还硬要吃这烟。我之前劝你几多遍了，你就是不听，我看你早晚要死在这烟上。”
“戒，戒，这次从皮岛回来就戒。”方掌柜回覆得十分搪塞，转头看看陈立三又道：“倒是你，这次怎么还叫几个盐丁给抓了，当年那个夜战八方陈老虎，现在是酿成陈老猫了吗？”
“若不是忌惮登州那些狗官，就那几个盐丁，老夫还纷歧刀一个首级。”被人戳了痛处，陈立三迅速还击。
“你照旧这么能吹……”
事后的几天，除了呆在舵房以外，赵震便在船上四处走动，学习这种中国古风帆的操作要领。
从人员分工上，这艘船上的水手大致可分为专司操舵的舵工、操帆的缭手、控制船锚的碇手、在桅杆上视察情况的上斗、另有船底充当船工的桨手。
除了黄胡子领导的护船队，船上的水手赵震都没见过，但是听他们攀谈，又都是陈家多年的伙计。
赵震想到另外两艘船上，加起来的水手也差不多要这个数字，这陈家也不知道还隐藏着几多实力。
中式的风帆操作起来其实并不简朴，不光需要舵手控制好船舵之外，还需要船上的缭手有效的调整风帆配合舵工。
不外船帆之间是用引绳和绳耳，连同眼板和滑轮组。升帆时有可以省力的木轮绞盘，收帆时更是巧妙地借用重力，只要牵动升降索，帆面自可松弛落下。
这些技术让水手们可以更迅速地对风向作出反映，沙船著名的逆风调戗技术便有赖于此。
经过五天之后，赵震等人终于看到了皮岛上连绵的群山。
这座距离朝鲜不到十海里的大岛，自毛文龙开镇以来，就一直是东江镇的焦点。
方掌柜一声令下，缭手们就将一面东江军旗升到帆顶，甲板上的护船队员也换上了明军军服。
位于岛南的口岸虽然宽阔，但此时已挤满了各式船只，不光鸟船、海沧船这样的战船四处巡航，就是如赵震坐船巨细的沙船也有几艘。
待船只行进到港湾之中，一艘哨船便靠了上来，水手赶忙放下缆绳，三名士兵就如猴子般爬了上来。
巡查兵丁为首的是一名青年军将，看见陈立三后，竟然快走几步上前跪下行礼：“耿千户帐下李梅见过陈大当家，大当家舟车劳顿，沈帅已经备下酒席为诸位接风洗尘。”
陈立三不等军将说完，忙伸出双手将他扶起，大说些什么何德何能，劳将军亲自迎接等的客套话。
赵震则注意到，陈立三在搀扶时，手中有一块银色物体“不小心”地滑进了军将的衣袖。
政界上常说的“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这陈掌柜看起来玩的很熟吗！
听见沈帅的名字，赵震推测应该就是沈世魁。
可以说东江军的首领虽然换了三任，但东江军的老丈人，却永远都是沈世魁！
沈世魁原籍辽阳右卫左所千户，早年为市井商人，将女儿嫁给毛文龙为妾后，沈世魁就顺利地进入东江军的领导层。
厥后刘兴治作乱，杀陈继盛据有皮岛，沈世魁又将女儿献给刘兴治顺利免祸。
最后从辽西来皮岛的总兵黄龙，在皮岛叛乱之后，也入乡随俗地娶了沈世魁的女儿做妾。
正是流水的东江军总兵，铁打的东江老丈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