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黜龙

第十五章 坊里行(3)

黜龙 榴弹怕水 5257 2021-12-11 09:00:00

  张行随小赵一起转到水街时,天色已经昏暗下来,洛河两岸,百多坊市险些都在敲击净街铜钵,声音咣看成响,此起彼伏,远近绵连,倒是颇有韵味。

  虽然,净街铜钵拦着谁也拦不住穿着制服的净街虎,张行随小赵校尉从容逆着人流来到那处酒肆,此时酒肆外的酒旗已去,木梯已收,小赵喊了一声,上面才放下木梯来。

  而刚一进来,身后木梯便又被小赵和一名仆役趁势收走。

  张行眼神一转,看到酒肆下层空空荡荡,只有几名使女、杂役随便坐着,却是心中微动,本能小心了起来。

  “为何这般小心?”自家小心,却不延长张行扶刀反问身后小赵。“若我所料不差,净街后才是谈真正大生意的时候吧,怎么就把门关了?”

  “还不是你带的消息?”刚刚抽起梯子的小赵满脸不以为意。“知道前线在东夷那里大北了,再加上圣人对杨逆的案一直不吭声,朝廷里徐徐动荡,旗主从中午开始就跟嫂嫂私下做商量,一直商量到下午,一出来便做了付托,以后非但不做晚间大生意,就连白昼也不开水街上的门了,说是要作预防,也不知道预防个什么?”

  张行徐徐颔首,这倒是可以理解。

  作为国都,不要说出大的政潮或者军事动荡,只要气氛一紧张起来,那随便来个奢遮人物,都能料理了这位总旗。即是没有奢遮人物注意,想来这位外号什么糖铁手的冯总旗平素管着四个坊,又做着这般中介生意,日进斗金的,也冒犯了三教九流不知道几多人。

  甚至早有几位同僚或私心发作嫉恨不及,或心怀律法悄悄不平,也是寻常。

  实时缩回来,反而明智。

  这边想着,那边小赵居然又去跟那位叫小玉的使女调笑,将张行晾在一边,不外也没等多久,楼上冯总旗便闪出来,直接喊住:

  “小赵、小张,你二人上来,我有言语交接。”

  二人不敢怠慢,各自再上楼去,这一次却没有进大间,而是转到一个角落小房间内,入房之后,房门一掩,虽然没有什么酒杯一甩,几个刀斧手跃出,而是稍微几份清淡酒菜摆好,而且桌上明白摊着两个小银锭,一大串铜钱,旁边还放着一个绣口褡裢。

  待二人陪着冯总旗坐定,后者更是直接一指,爽性至极:“钱不多,两月成例,听说你喜欢看书,我私人专门再赠你的一贯买书钱,特意让你嫂子换了银子,有零有整,方便使用。”

  张行身上有人家女巡检的大方馈赠,早不是当日路上吃窝头的情况,但此时却断无理由不接的,非但要接,而且要接的痛快。

  事实上,他只是站起身来一拱手,道了一声谢,便直接将银钱放入褡裢,系上口子,扔在一旁放刀的空位上去了。

  冯总旗眯了眯眼睛,点颔首,复又指向桌面:“且喝两杯。”

  虽然中午刚刚喝过,但张行依然没有推辞,上来便捧杯行礼,然后一饮而尽,引得小赵急遽仿效。

  就这样,三人团坐,喝了三五杯,吃了半盘菜,那冯总旗突然放下杯子,一声叹气。

  早有准备的张行情知肉戏到了,直接停杯不语。

  而那小赵却忙不迭的询问起来,也不知道是傻照旧托:“好好的,年老怎么就叹气了?”

  “我照旧忧心局势。”冯总旗连连摇头。

  “有什么可忧心的?”小赵照旧不以为然。“年老和嫂嫂在神都厮混十几年,日益发达,如今更是正七品的官面人物,什么风浪没见过,怕个什么?”

  “不是这样的。”似乎微醺的冯总旗靠在椅子上,捏着胡子,连连摇头。“我冯庸名为庸,自己其实也是个庸人……

  “从一个市井中的混子,靠着你们嫂嫂给的资本才做了贩糖生意,为此感念她一辈子,厥后在市井中拉起点势力,又靠着当日迁都的大机缘捐官乐成,再到厥后做了个总旗,若真说自己有点什么,那就是有点自知之明……

  “小赵,你还年轻,基础不晓得什么叫天子一怒伏尸百万,也不懂的这一回的风浪有多大,一个杨逆造反失败,祸乱了泰半其中原;一个二征东夷大北,几十万雄师溃了,都是天崩地裂的那种……具体情形我看不懂,但我经历过上次东夷大北,经历过另一个上柱国谋反被诛的事情……这次是两个加一块,难道还能少了?怕是翻番再翻番也指不定!”

  “总旗以为,会大到什么田地呢?”张行突然出言打断了对方的讲述。

  “大到你好好的人,在家吃着酒席唱着歌,突然就被拉到菜市口砍了的田地。”冯总旗,也就是冯庸了,见到张行开口,似乎释然了不少。“就似乎咱们东镇抚司天牢里杀白鹅那般无端。而这次事情要害在于,如此祸事,即是宰相、上柱国,怕是也饶不开,我等下面人,就更是要听天由命了。”

  小赵听得一时咋舌。

  张行也没有再吭声,只是给自己倒了一杯酒,自斟自饮起来……无他,他比谁都相信冯庸此时的言语,因为这一瞬间,他想到了分山君去阻拦东夷追兵时误伤的那些逃兵;想到了都蒙家乡的那片红土丘。

  张行难得模糊入迷,那边小赵也在发愣,冯总旗却毫无怪罪之意,只是平静等二人回过神来,这才继续说话:

  “都是自家兄弟,我也不瞒你们,形势就是这样了,可即是想缩回来,也不是那么简朴的,许多事情的首尾都还要处置洁净。”

  张行早有预料,却只是一声不吭。

  那小赵则直接拍了胸脯:“年老有话就说,有事便付托。”

  小赵既然这么说,张行也只能开口:“旗主有事情,我们自然应该代庖,但不知为何是我们两个最年轻的?可有什么说法?”

  “不错,我专门叫你们二人来确实是有缘故的。”冯庸再度审察了一下张行,然后目光又从小赵脸上扫过,语气坦诚。“就是要借你们面生,去做个冒监犯的事情……你们知道尚善坊的青鱼帮吗?”

  我怎么可能知道?张行心中无语。

  “我知道。”早已经喝的面色发红的小赵脱口而对。“孙老大的帮……走的是宫中北衙某位公公的路子,生意的大头前程据说在铜料跟木材上,吃宫内损耗的余料。”

  “不错。”冯庸点颔首。“但这是青鱼帮的基础,咱们也管不到,而一个帮派,又独霸了那么大一坊,绝不止是这些大生意的,小股河流走私、暗娼、酒肆、武馆、赌场、日常店肆抽水、印子钱……这些破事都还能少吗?偏偏又在我的治下。”

  “旗主的意思是……”张行稍有醒悟。“想让他们暂且收手?”

  “不错。”冯庸用筷子隔空点了点对方。“小张到底是喜欢念书的,说到点子上了……讲到底,那些河流上的大生意关我甚事?我的要害在我的官面身份,而这四个坊,正是我的直辖,未来上面一严起来,少不了是我的破绽……所以不光是青鱼帮,青鱼帮是最大的一个,也是最要害的一个,因为尚善坊挨着天街,遥遥对着宫门,最麻烦,而其他三坊也都少不了一些零七八碎……我就是想让他们暂且收一收,别给我惹祸。”

  这倒是通情达理。

  不外……

  “属下有些地方不太明白。”张行认真回复。“官兵捉贼,理所虽然……旗主既然想让他们收手,摆开车马明晃晃的命令起来即是,我们二人也自当衔命而为,为何要私下与我们讲?还说要借我们面生好做事?”

  “因为其他脸熟的,早就跟这些帮派、流氓捏在一起,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了。”冯庸放下筷子,捻须苦笑。“你们信不信,我这番忧心说给其他兄弟们来讲,他们只会觉得我聒噪,叨扰他们发达,事情不到头,他们没这个见识的……”

  听到此处,小赵校尉明显摸了下鼻子。

  “好不容易说明白了,他们再去跟那些人讲,怕是讲着讲着就喝起来了,然后收了钱回家睡觉,没人当回事。”冯庸继续言道。“总之,我是想越过他们,直接把事情拾掇洁净。”

  “我懂了。”小赵‘校尉’听到这里终于也醒悟。“年老的意思是,借我们面生,出去做个黑脸,立个威风……而这些生意都有自家兄弟的掺和,所以才说是冒监犯的差事?”

  “不错,我的本意是,小张是死人堆里爬出来的,敢下手,小赵虽然脸生,但一探询都知道是我的梯己人,你们俩出头,带人将其他三个坊的零散生意给扫了,该抓抓,该打打,该掀摊子掀摊子,三个坊扫荡一圈后,威风立起来,让青鱼帮的孙倭瓜晓得我的决心了,我便好出头郑重其事与他说个正经的道来。”冯庸终于说出了要求。“不外你们放心,断不会让你们白做恶人的……你们若应下,今日你们走时我便给你们每人二十贯辛苦钱,而若是做的妥当,事成后再给你们每人二十贯。”

  孬好是经历过几回生死的,冒监犯不冒监犯张行是混不在意的……或者说,人家冯庸也正是以为他是死人堆里爬出来的,不在乎这些,才找他来的……但同样的原理,钱不钱的,张行此时也不甚在意。

  要是想来钓他,还真不如人家白巡检来一句‘我家的书以后许你借着来看’更有效力。

  所以这件事情,于冯总旗而言算是通情达理,对张行来说算是可有可无。

  但怎么说呢?

  正因为是通情达理与可有可无之事,那么人家上司姿态做的这么足,恐怕也欠好拒绝。

  就在张行妙想天开的时候,小赵果真忍耐不住先开口,却又语出惊人:“年老……我不要这四十贯,我还能再给你十贯家底,只让小玉从了我……如何?”

  冯庸微微一愣:“我还以为你只是无聊与她调笑……却是真看上她了吗?”

  “是真看上了,我还想请嫂嫂到时候开释她的奴籍。”小赵满脸通红,同时压低了声音。

  “小赵。”冯总旗见状非但没有颔首,反而微微摇头。“我再问你一遍,你可知道四十贯文是多大一笔钱?东都这里虽然钱越来越不值钱,但依然算是半笔安身立命的资本,即是一时凑不起,买不了宅子、铺子,挂在我这里,寻个铺子、生意入股,也是妥当的,你却要换一个使女?你可想好了吗?”

  “我决心已下。”小赵转头看了眼闭着的房门,声音愈发降低,脸也愈发红了起来。“只要年老将小玉许了我,刀山火海我都愿意替年老去走一趟……”

  “没让你去趟刀山火海,人手给你们配齐,只是要冒犯同僚和一些局面人而已。”冯庸瞥了一眼一直一声不吭的张行,对小赵嗔怪道。“而且你把话说这么开,让人家小张怎么办?”

  小赵赶忙来看张行。

  张行心中无语,却也只好替这位赵‘校尉’来向冯总旗讨个准话:“如此说来,旗主是已经应许了赵校尉吗?”

  “那是自然。”冯庸捻须而笑。

  小赵立即大喜,而张行也想不到什么理由来做恶人,稍一思索便点下头来。

  就这样,事情谈妥,酒席散掉,小赵又去与小玉盘桓不提,那冯总旗的夫人果真过来亲手给张行送了一包银子……不多,十三两……没措施的,这年头白银兑换铜钱的市价比官价要高许多,但据说这些日子涨的更快,年初二十贯还能换十五六两呢,转眼间就只值十三两了。

  张行将褡裢挂在腰间,将银包塞入怀中裹紧,打个招呼,便请人资助放了梯子,从水街那边往归修业坊。

  到此时,外面已经是暮色茫茫一片,即是水街都平静了不少,想来除了几个指定的夜市,其他各处早已经净街,但无所谓,张行一身净街虎妆扮,谁也不惧,只是提着灯笼,踱着步,便回到了修业坊坊门处,然后稍微召唤了一下坊吏刘老哥。

  刘坊主也不敢开坊门,竟也放下一个梯子出来,让张行攀附过来。

  张行提着灯笼,单手攀梯,临到墙头,挂上灯笼,借了刘坊主一把手,便直接翻了上去。然后又等到对方收梯放好后,才打着灯笼往自己的小院而去,而人家刘老哥明显周全,或许是看到张行喝了酒,又随着送了几步,一直到院门前才停住。

  但也就是此时,来到院门前的张行非但没有开门,反而猛地转头,盯住了就在身后的刘坊主。

  刘坊主被盯得发毛,一时也怔在原地,半晌刚刚干笑着作声:“张校尉这是喝迷瞪了?要老哥我给你开锁?”

  “不是。”

  张行等到对方开口,似笑非笑。“我是突然清醒了,想起一些事情……坊主认得我们冯总旗吗?”

  “这话说的,冯总旗正管着这四个坊,虽说一个属靖安台,一个属河南县,但到底是叠着的,如何不认得?”刘坊主立即有些无语。

  “怪不得。”张行失笑以对。“我就说嘛,我那两个同伴从未入我院子,我也未曾提及,结果冯总旗却上来便知道我喜欢看书这事……”

  刘老哥立即有些尴尬,但黑灯瞎火的倒还顶的住:“张校尉何须非把这种各人心知肚明的事情掰扯开?你家总旗在这四坊十数年未曾动摇,是个有本事,在我们这些直接挨着的下吏眼里更是一等一的现管人物,他把人部署到我这里,又让王校尉他们平素顺口问一句,我还能不答吗?况且,说你爱看书,又算是什么呢?你自己立身的也正!再说了,今日去喝了这场酒,以后也没人再来问我你在家干什么了,不如到此打住!”

  “我也没有埋怨老哥的意思。”张行摇头再笑。“喝多了,脑子一阵一阵的,别在意。”

  刘坊主赶忙拱手,然后提起灯笼转身而去。

  而张行也立即拿钥匙,晃晃悠悠开了门。

  也就是二人一个走出数步,一个已经推开门的时候,张行突然在门槛上转头再问:“说起来,老哥做了几多年坊主了?”

  “十二年。”提着灯笼的刘坊主转头相顾。

  张行点颔首,踉跄入门,也不拾掇门外灯笼,直接就将大门掩上,然后靠着门深呼吸了一口气,但他很快又醒悟过来,赶忙继续踉跄走了几步,跌坐到了院中的椅子上,这才眯着眼睛扶着头,望着满天繁星若有所思起来。

  原来,刚刚张行在门前停住,本意是想问一问对方这修业坊内的灰色生意漫衍,既是打探情报,也是想提醒一下这位坊主,做个照顾的意思……结果刚一转头,突然一个激灵,想到刚刚二人在墙上握手,对方手中茧子漫衍居然与自己手上极为类似,然后一时生惧,以至于酒后失态,就地露了马脚,最后硬生生等了好一阵子,才拿着本就属于题中之义,或者说双方心知肚明的工具来做个遮掩,乱来了已往。

  虽然了,在院中椅子上半真半假哼唧了片刻,耳听着墙外脚步远去,张行却又觉得自己小题大做了。

  究竟,且不说人家刘坊主很可能只是早年当过兵、习过武,即是真有故事,乃至于有些企图,那也与他无关啊。

  自己怕个鬼哦!

  一念至此,张行醉意涌上,连例行的打坐冲脉都没做,便在院中微微起了鼾声,睡了已往。

  而闻得鼾声顺畅,墙外原本应该早就离去的刘坊主这才无声而去。

  PS:谢谢新盟主加十块钱牛肉!吃好喝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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