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共进晚餐
日头西沉，弋姝披着那日的银鼠斗篷如约而至。
驿馆两侧笔直地站着两排仆从，从门口一直迎到院中。弋姝垂眸，扶着其莫安平静静地走着。
这些仆从看似穿着简朴却随处透着精悍；路过之时，甚至连呼吸与目光都没有一丝变化。
弋姝暗忖：恭肃严整如此，怕不是铁骑精锐即是西境暗卫。听闻安阳侯乃是大燕王后长兄，曾官拜上将军。十多年前，突然交兴兵符举家随燕帝嫡宗子祁曜入了西境。今日驿馆之中如此多妙手相随，看来西境王对这表弟十分重视。
仆从指引着，说颜令郎在内院设了宴。弋姝颔首，也未在外院停留，便跟了已往。
绕过一道石屏，即是内院。
没想到内院竟十分寂清。虽然也有一座小小的假山，却孤零零地缩在院中一角；完全没有弋适宫中那般曲径通幽的精致，更遑论与凤栖殿里的东齐奇石相比了。弋姝心中略感差异：虽然驿馆条件比不得宫中，但此处实在比冷宫还要冷一些，与颜翊贵客的身份不符。
主屋廊下，一道玄色身影负手站立。
仆从略一行礼，便悄无声息地退走了。其莫脚步一滞，瞧了那仆从一眼，也随着退了出去。
只剩下院中两人四目相对。
弋姝突然感应一阵压力。她想了想，果真主客场影响匪浅，这一进门的阵势，就连自己也被唬住了。微微行了一礼，笑道：“让令郎住在如此驿馆，倒是弋国失礼了。”
颜翊依旧静观着她。须臾薄唇轻启：“这是我自己要求的。这样的院子更适合些。”
“为何？”
“院子空旷、装饰稀少；无人能藏。”
弋姝哑然。她突然觉得，这位颜令郎真是有能把天聊死的本事。咬了咬唇，也不在说话，默默随着他进了屋。
“西境天寒地贫，吃食不如弋国丰饶。若是招待不周，还望公主见谅。”颜翊瞄了眼桌上的几盘菜，沉声道。
一边悄悄看着弋姝反映。
没想到，弋姝竟全然没听见他说话，直指着那铜锅炭火一脸惊讶：“你们吃暖锅？”
“暖锅？”颜翊脸色明显一愣，似乎对这全新的名词有些不解。
“对，对。这是天下最好的服法！”弋姝一边说着，一边自来熟地将斗篷解下。一位年长的仆从忙躬身上前双手接过；捧着退了几步，恭顺重敬地挂在衣架上。
弋姝冷眼旁观着，口中继续轻笑道：“只是你们这服法差池，羊牛肉不是这么切的。有匕首么？片薄一些，然后往锅里一涮，那才叫一个美味……”
她小嘴巴不停张合着，似乎劲头十足。众仆从却始终敛声屏气、垂首拱立；甚至连面上的心情都没有一丝有变化。只有颜翊兴致盎然地望着她。最后认真解下一把匕首递了已往。
弋姝也不客气，挽起袖子随手一切，薄薄的一片羊肉就被疏散开。透着光、色泽粉嫩，十分诱人。她悄悄瞧了瞧手中匕首，木质刀柄，没有任何装饰，粗看之下十分普通。可仔细一瞧，整个刀身充满花纹如行云流水；刀刃的弧度更是精巧考究。
“颜令郎这匕首切肉可惜了。”弋姝笑着将匕首收好递了已往。切肉如切豆腐，她再眼拙也不会觉得这是一把普通匕首。夹起肉片在热锅里随意飘了几下，又道：“令郎要不要尝尝？”
旁边离得最近的一位仆从忙端起一个托盘，拿碗接过肉片；另一位仆从迅速拿起一双全新竹箸摆在托盘上。两人配合默契敬重地端到颜翊面前，这才面对着他躬身退到原来位置。
弋姝心中轻笑，这么一比，弋国宫中的规则倒是连一个西境侯府都不如。
“那日不是另有位祝弗令郎么？颜令郎不喊他一起？这暖锅照旧要人多，热热闹闹地吃才好。”弋姝不经意建言道。
颜翊微微蹙了蹙眉，似乎有些不悦，却照旧挥了挥手让仆从出去。
纷歧会儿，祝弗果真来了，朝着颜翊敬重行了一礼，这才笑着道：“今日在下口福不浅呐。全托公主的福，在下谢过公主！”说罢又夸张地朝着弋姝作了个长揖。
颜翊突然轻咳了一声。
祝弗身形一顿，不自觉地偷瞄了他一眼。颜翊微微抬了抬下巴，祝弗忙知趣地找了个离弋姝稍远的下座坐下。
“公主适才说这叫暖锅？以前吃过？”颜翊突然问道。
弋姝大方点颔首，眼睛却盯着那仆人手中上下纷飞的刀：“以前和弟弟常吃。”
“没想到弋国宫中也如此别致，公主世子居然也吃这暖炉食？”祝弗有些好奇地望着她，“在下还以为只有咱们西境军中才有这种服法呢。”
弋姝轻笑，没有反驳。这果真不是西境正经待客之道。不外也无所谓，这暖锅实在承载了她与“弟弟”——弋珩的诸多回忆。她不太会做饭，所以前世只要去她住处，他们姐弟最常吃的就是暖锅。弋珩为此抗议了许多次，一度质疑她是不是四川人投胎。
用竹箸挑起两片肉，她不紧不慢地放进嘴中细细咀嚼着。外人看着，仿若珍馐美味一般。颜翊望着她，不知为何突然轻笑了一下，也拿起竹箸大口吃了起来。
祝弗显然对这突然泛起的诡异气氛有些莫名，忍不住夹起一片。吃到一半，又不由低声嘟囔：“不是和往常一个味么？……”
诡异的气氛继续蔓延着。正当弋姝思量着要不要“吃饱”，门外突然传来一阵爽朗男声：“哥，你怎么喊祝弗用饭不喊我？”弋姝纳罕：这人倒是没祝弗刚刚那般恭谨。
心下想时，一位年轻令郎闯了进来：年约十八九，戴着束发紫金冠，穿着一件暗红色锦袍，眉如墨画，面如满月；看着竟比弋宁另有一股天真洁净的气质。两位仆从见他进来忙迎了已往，齐声行礼：“小侯……令郎！”
弋姝挑了挑眉，小……侯令郎？
颜翊轻笑：“你鼻子耳朵倒是挺灵。过来见过姝公主。”
那令郎听了忙过来作揖，随即大剌剌地在颜翊身侧坐下。弋姝起身还了一礼，突然笑问道：“令郎如何称谓？”
“在下……”
“他是我侯府庶弟，颜……厚！”
“啊？”颜厚刚拿起的竹箸吧嗒掉在地上，不行思议地扭头望着颜翊。结果发现对方依旧若无其事、慢条斯理地吃着碗里的菜。
颜厚深吸了口气，又哀怨地转向弋姝，点颔首道：“不错。公主唤在下……小厚令郎即是。”
噗呲！祝弗忙拿起桌上绢布捂住嘴角；强忍道：“欠美意思，有些烫……”
弋姝意味深长地笑了笑，道：“颜厚……令郎名字还真别致。”
颜厚，这在说他不请自来“皮厚”么？
约莫半个时辰，这顿饭总算吃完。弋姝欠身致谢：“谢过颜令郎款待，很久没吃得这么酣畅淋漓！”
颜翊挥了挥手命人撤下餐具，道：“公主不嫌弃粗陋就好。”
弋姝接过仆从递过来的绢布，拭了拭嘴角。突然侧过头望向他：“不知本公主体现可过关？”
颜翊眉头轻扬，不置可否。只淡淡反问道：“公主就这般想入西境？”
“那倒不是。”弋姝徐徐放下绢布，坦然道，“只是对弋国而言，弋宁不适合出去为质；而对西境而言，我，远比弋宁合适。”
“哦？愿闻其详。”颜翊端坐着，双眸饶有兴致地望着她。
弋姝端直身姿，不卑不亢：“西境王这些年横扫西北各部落，威名远播。只是连年征战西境怕是早已入不够出。而我，有田家商令。”
一旁，颜厚与祝弗悄悄吸了口气，对视了一眼。一阵静默之后，颜厚反驳道：“这只是公主推测而已，我西境地广兵壮，怎会入不够出？”
弋姝望着他，长长的羽睫淘气轻眨了下：“你们若是不缺钱，如何会来弋国？”顿了顿又道：“弋国国小兵弱，素来又靠着大尧与东齐。除了钱财，我实在想不出有什么值得西境惦念的。”
颜翊眼中欣赏之意越盛，想了想沉道：“你父王私下想用五万金换西境三万武器甲胄。只是这钱他不愿一次付清，又躇踌我西境是否会造出劣质的坑了弋国。所以本令郎提议让他派人同往西境。”
弋姝轻叹：“西境怕是也畏惧我父王行到一半毁约，才要求弋宁为质的吧。究竟私铸三万甲胄不是小数目，西境一方面担着天大的风险；另一方面恐怕以如今的财力要完成也很吃力。”
这桩两边相互提防的生意，居然能告竣，也算是奇事一桩。不外父王要三万武器甲胄，可谓司马昭之心，昭然若揭。
弋宁这“霸星”的名号，还真是贻害不浅……
“公主既知风险，当知此去不光饮食不适这么简朴。”颜翊沉声道。
弋姝平静地望着他。突然双眸色泽大放，目光流转间竟从娇憨中生生透出一股媚意来。
她红唇轻启，道：“你会让我陷入危险么？西境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