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是理性的纪录，
陈广现在写的，却是感性的词句，
打情感牌了属于是。
他写：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似乎能看到一代代大儒侧身于历史的光影中，立雄心，欲成大果，
写：
“无善无恶心之体，有善有恶意之动，知善知恶是良知，为善去恶是格物。”
古老的儒学，在这里似乎要焕发新的生机。
但他也写：
“平时静坐谈心性，临危一死报君王。”
儒者有什么用？平时空谈而已，于国于家无用！
写：
“存天理、灭人欲”、“饿死事小，失节事大。”
在这里，儒学不仅不是治世的良策，反而成了残虐民众的屠刀！
一句句辞章写下来，就见孔夫子的木像，一点点泛起微光，忽明忽暗，
似乎圣人的心绪也随着陈广落笔，而悲欣交集，
魏徵骇得亡魂尽冒，
他并不是纯粹的儒家学者，
但对于孔孟之学、对于先王之道，只要是华夏人，都有所憧憬，
不语怪力乱神的先圣，居然破天荒回应了陈广，
魏徵又恐惧，又嫉妒，
恐惧于天要变了，
嫉妒陈广居然能得圣人青睐。
陈广挥毫泼墨，
他的字并欠悦目，
但他写的一句句话，都是锥心泣血，石破天惊，
因为他所写的，都是一代代人族脊梁，把历史的南墙撞破后，留下来的泣血之语，
最后，他写：
“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下则为河岳，上则为日星。於人曰浩然，沛乎塞苍冥。”
此句一出，孔夫子塑像即是一颤，
木像徐徐睁开眼睛，
孔庙之中，似乎有无数或温和、或严厉、或审视的目来临临，
这其中，或许就有伏羲、女娲，有孙武、鬼谷，
他们是人族历史上最璀璨的明星，前来看子弟有什么话说，
陈广写：
“在齐太史简，在晋董狐笔。在秦张良椎，在汉苏武节。
为严将军头，为嵇侍中血。为张睢阳齿，为颜常山舌。
或为辽东帽，清操厉冰雪。或为出师表，鬼神泣壮烈。
或为渡江楫，慷慨吞胡羯。或为击贼笏，逆竖头破裂。
是气所磅礴，凛烈万古存。当其贯日月，生死安足论。
地维赖以立，天柱赖以尊。三纲实系命，道义为之根。”
陈广每写一句，便有异象在他身旁生发，
是齐国三位史官，坚持把“崔杼弑其君”写在史册，崔杼杀了哥哥，弟弟又接着写下去，甚至南史氏听说几位史官都死了，便自己拿着书简已往，一定要将崔杼弑君这件事纪录下来，还历史以清白。
是张良张子房，祖上五代人都在韩国为官，霸秦灭韩，张良便招募死士，在博浪沙以巨椎击始皇车架，误中副车。
是苏武在匈奴牧羊十九年，不改忠贞。
是诸葛亮出师一表真名世，鬼神为之号泣。
是祖逖渡江北定中原，中流击楫，誓要吞灭胡羯。
陈广写一句，便有一人在他身旁浅笑而立，
最后泛起的，是一个满身病疮，卧于逼仄囚室的人，
他已经很衰弱了，眸子却很亮。
皇宋灭亡了，天子投降了，
妻女、故旧，乃至天子，都劝自己投降，
文天祥不降。
报国？国家已灭亡了。
忠君？天子也投降了。
文天祥不再忠于大宋，不再忠于一家一姓，
他忠于天地正道。
这是一个失败的人，他什么也没能改变，
但这也是一个伟大的人，
他仁至义尽，践行了圣道！
今后他的精神，也便成为‘华夏’的一部门！
陈广写：“我们从古以来，就有埋头苦干的人，有拼命硬干的人，有为民请命的人，有舍身求法的人，……”
孔子的塑像一震，
冥冥中，某个意志完全降临了，
他向陈广提出了一个问题。
‘你想要什么呢？’
绝地天通，人与神的联系已被切断了，
就算重新接续起来，
时日一长，无非是从妖魔凌虐凡人，酿成先强大起来的人类，聚敛压迫下面的凡人。
依然可悲，或许越发可悲。
修仙、学佛，
对于绝大多数人来说，不外是被训练成仙、佛的奴隶，只有极个体幸运儿，才气真正成仙成佛。
这样的未来又有什么意思？
是啊，这样的未来不值得。
这个问题，陈广也想了很久。
他已有答案，
他拿起最后一张纸，写道：
“人猿相揖别。
只几个石头磨过，
小儿时节。
铜铁炉中翻火焰，
为问何时猜得？
不外几千寒热。
人世难逢开口笑，
上战场相互弯弓月。
流遍了，
郊原血。
一篇读罢头飞雪，
但记得斑黑点点，
几行痕迹。
五帝三皇神圣事，
骗了无涯过客。
有几多风骚人物？
盗跖庄蹻流誉后，
更陈王奋起挥黄钺。
歌未竟，
东方白。”
魏徵瞥见这首词，一个站不住，坐倒在地，
孔庙中，垂顾的众圣也寂静了，
这首词，险些是指着三皇五帝的鼻子在喝骂，
你们不是什么神圣、不是什么完美的圣人，
你们相互之间也有嫉妒、埋怨、厮杀、阴险、叛逆！
从人类降生，历史便不是由神仙天子所书写，
而是凡人，
是从石器时代、青铜器时代、铁器时代一代代走过来的凡人！
是发现指南车的风后、是取火的燧人、是筑屋的有巢、是造字的仓颉，
是争鸣的百家，
但更是陈胜、吴广，是一位位勇于反抗腐朽、僵化的旧神的普通人！
人类不需要神佛的拯救！
人类只需要，上古的神圣们，解开加之在人类身上的枷锁，
万类霜天竞自由！
陈广扔掉笔，抬起头，缓慢却坚定隧道：“我常以为，是众生度化了佛祖！”
淅沥沥~
天地间下起忧伤的绵雨，
有神佛、菩萨、妖魔，在虚空中悲歌、哭嚎，
孔庙之中，众圣似乎告竣了一致，
他们既欣慰，又惆怅，
但既然末世的子孙子女，如此需要力量，
那就给他们力量吧！
“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
众圣的昭告响彻天地，冥冥中，某种枷锁被打破了。
汹涌的灵机从天河倒灌而下，儒、墨、兵、法、阴阳…一条条被封印的人族大道重新显化。
“你居然真的能做到。”
魏徵敬畏望着陈广，心中百感交集，
甚至想大哭一场。
陈广却皱起眉头，
在他面前，一个又高又瘦，看上去十分严厉，但细看又觉得春天般温和的老人，正浅笑审察陈广，
“不能总是子弟向我们提要求，我们对你也有要求。”
老人从腰间解下一柄铜剑，系到陈广腰侧，又捧出一方玉印，系到另一侧。
再从香案上取下插香的青铜鼎，缩小到巴掌大，交托到陈广手中。
“魔有魔王，人有人王。”
老人拍拍陈广的肩，温言勉励道：
“陈广，天之历数在尔躬，人族困穷，天禄永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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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泾河战场，李靖揩揩嘴唇血迹，在小鼍龙百无聊赖的眼神中站起身来，
李靖摊开手，
一个玄光流转的“兵”字，浮现在他指掌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