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上天难欺

　　伪帝安陆王雍烨，与哀帝一母同胞，真论起来，关系要比元帝近得多。

　　哀帝被北凉俘虏后，文武大臣在逃难路上慌忙拥戴哀帝之子即位，是为愍帝。愍帝亡于流矢，又于鄜城立怀帝。

　　怀帝时年五岁，安陆王心有不平，爽性与北凉的死对头赤乌族相勾通，并在其支持下于封地昌邑自立为帝。

　　他这个帝王实为蛮族傀儡，自然得不到燕王室乃至天下黎民的认可。

　　永熙三年连闳北伐时，兵临昌邑城下，伪帝畏罪自戕。

　　作为燕室罪人，娄氏族叔却为其效过命——

　　即便娄氏家族亦为南渡元勋之一，也不能完全将自己摘净。究竟，焉知其不是两边下注呢？

　　如若否则，几年后娄奂君也就不会因听闻族叔抵达京陵而大惊失色了。

　　姜佛桑其时就察觉差池，但因与娄奂君关系亲近，便选择了帮她隐瞒……事实上她帮着瞒下的又何止这一桩。

　　姜佛桑敢笃定，许氏一族还不知此事。

　　一旦知晓，娄氏这个掌家大妇怕是风物难再。

　　“如此。”连皇后端起茶盏轻抿一口，未再就此事说下去。

　　“司天监择了吉期，定于下月初，你先于京陵出嫁，待到了崇州再行大礼，孤届时亦会为你备上一份厚礼，以作嫁资。”

　　说到这个，姜佛桑终于来了点精神。

　　当你身处逆境之时，实在无法反抗，不妨顺从……虽然先生用来自嘲的原话并非如此，但意思大致如是。

　　她学不来先生的豁达，能把强暴当享受，只能在不得不低头的时候，尽量提些对自己有利的条件。

　　她的条件很简朴，要金要银——一个贪财之人总是可以让人放心的。况且她是真得需要钱，许多的钱。

　　不外连皇后的金银可欠好拿，她也不想将小命真地绑在皇室亦或连氏的大船上。

　　姜佛桑一番思虑事后，只能按下摩拳擦掌的心，将金银改为匠人。

　　“匠人？”连皇后甚感意外。

　　“是。”姜佛桑谨慎斟酌用词，“妾长于江南，从未去过北地，听闻南冬民俗迥异，唯恐生活不惯，又闻北地贸易不兴，好些物件使钱也未必买到，是以厚颜向殿下讨些能工巧匠。”

　　连皇后听罢失笑。

　　才夸她谋事老成，不意就露出孩子气的一面。

　　也难怪，姜家纵使今不如昔，小辈到底也是按贵家女的尺度教养成的，衣食起居上精细考究也是情理之中。

　　“这有何难，稍后我遣人去将作监挑些个妙手，待你出嫁那日，随你前往崇州而已。”

　　姜佛桑谢恩后，不甚美意思地增补：“陶匠、瓷匠、漆木匠……殿下洪恩，若能多赐些纺工和织娘那是再好不外了。”

　　连皇后无不允准：“金银匠、玉石匠，另有培植匠，这些亦不会落下，包你在崇州吃喝用度一如京陵。”

　　这个倒没甚所谓，姜佛桑心道。

　　“多谢殿下。”

　　-

　　一桩交易就这样在相互的心照不宣中告竣了。

　　连皇后有了闲叙之心，接下来的话题轻松不少。

　　正说到京陵时兴的首饰，有宦者来禀。

　　知是廷尉府的事，连皇后也未让姜佛桑回避。

　　“案子审完了？”

　　“审完了，萧家五令郎招供不韪。”

　　这萧五郎，真把京陵当棘原了不成？由着他胡为！

　　连皇后沉下脸，额角青筋直跳。

　　萧家家主萧琥与连氏有亲近之意，这次伯祖连阗七十大寿，萧琥虽不能亲至，却派了亲子路远迢迢前来贺寿，心意难得。

　　只是这萧五郎忒不省心，佛诞日刚过不久，就有人状告他草菅民命。

　　伯祖年岁大了，连氏如今实际主事的是伯父连昶。案发之后，伯父已着人往宫中递了话，体现小惩便了。

　　说起来，京陵高门子弟亦不乏纨绔，闹出人命的也不是没有，只要死者不是要紧人物，从来都是高拿轻放，没有谁认真被治罪。

　　坏就坏在这萧家身份敏感，入京后一举一动都在别人眼中。

　　同为靠武事起家又有些旧结素怨在的许氏就一直视萧家为肉中之刺。

　　这次状告，连皇后怀疑就是许氏授意，否则一介民庶，何来的胆气与门路敢冒犯贵胄？

　　原想着只要萧五郎咬死不认，一切都好办，没成想他认得倒爽性。

　　但既然伯父有倚重萧氏之意，陛下亦不想因此事与萧琥起龃龉，从而打破北边平衡，那她少不得要调停一二。

　　“孤听闻死的是个横行乡里的流氓闲汉，欺侮妇孺凌暴弱小之事常行，乡民皆患之。萧五也是路见不平……”

　　连皇后顿了顿，想到萧五郎素日行径，似也觉得所言牵强。况且还要给紧盯此事的那些人一个交接。

　　话锋稍转：“再如何说，究竟是一条人命，即是有罪也该交由郡县主座盘问。萧元度所为有失妥当，马上着廷尉卿前去捕人，让他在诏狱待上些时日，静思己过。”

　　“诺。”宦者领命而退。

　　姜佛桑全程旁观，不由为这种“举贤不出世族，用法不及权贵”的默契而感应心惊。

　　有这样的约定俗成在一日，庶人黎民的命便永远不能算命。

　　今次死的人当死，那下次死的人若不妥死呢？公正何在，公正何求。

　　曾经她也视这些为理所虽然，直到厥后有了那些经历……

　　先生说过，下民易虐，上天难欺。

　　庶民的怒火虽微不足道，但聚沙成塔，这样的庶民多了，星星之火终可燎原，乃至焚毁一整个王朝。

　　永生教的壮大与最终的反戈，不就是建设在这样的土壤之上吗？

　　在那之前，又有谁能料到，京中这些簪缨大族，约半数将断送于他们曾至为信仰的永生教之手……

　　姜佛桑清楚，根结不除，早晚有此一难。

　　局势所趋，她无从更改，原本也只是计划在危机未至之时劝说姜家搬离京陵——虽说姜家未必会听。

　　但现下，她身处长秋宫。

　　她阻止不了，眼前之人总有这个能力。

　　想到从亲历者口中听闻的种种惨状，知道将会有无数人枉死于那场动乱，姜佛桑犹豫再三，决定向连皇后进言。

　　虽然不是照实说，有个警醒也总是好的。

　　正欲开口，又有宫人趋步进殿。

　　这次是芳德殿那边的事。

　　两日前，有永生教的教徒冲撞了都水监的一个都尉，后受责而暴毙。许贵妃闻知，将那都尉召入禁中，鞭打了一百。

　　昨日朝上，御史中丞上书言永生道甄灭人伦、令户绝祀，有妖惑庶民之疑。这又引起许贵妃的不满，这次不能随意责打，便处以罚金一两。

　　御史中丞受此侮辱十分不忿，指斥许贵妃佞教太甚。

　　许贵妃言：“尔府中私蓄僧尼千余，安敢指责与我？”

　　连皇后听罢，神色淡淡。

　　姜佛桑疑惑，如此良机，连皇后竟不大做文章？

　　视线一转，待瞥到内殿供着一副通天法祖神像时，名顿开。

　　原来连皇后竟也……

　　那先前为何还赴永宁寺加入浴佛？

　　是了，天子崇佛，京陵少说也有近半释教信徒。连皇后身为一国之母，照旧要适当示好一下天子，兼顾一下民众的。

　　势同水火的连皇后和许贵妃，竟然能在信教一事上告竣一致，永生教的能量可见一斑。

　　想至此处，姜佛桑默然，再不敢多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