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醍醐灌顶

　　骆氏再顾不上把姜佛桑送道观一事，至少暂时顾不上。

　　解决扈家的亲事才最要紧。

　　她想过登门谢罪，也想过赔以重金。

　　然扈府管事是个水泼不进的人，深谙四两拨千斤之道。

　　他直接言明了，此来京陵只为迎娶姜家七娘子，此外一概做不了主。且这桩亲事已在天子面前过了明路，天子亲允了的，哪有忏悔的原理？

　　骆氏实在是无法可想了。

　　只是她能认命，佛茵能认命吗？

　　一想到她那娇生惯养的女儿，要嫁去那么偏远的地方，今后不知何年何月才气见上一回，她就痛断了肝肠。

　　回到府中，扑倒榻上，免不了又是一场痛哭。

　　姜法韺却一派淡定，还反过来慰藉自己的妻夫人：“我看这门亲事就甚好，扈家手握雄兵，家风也算良正，阿妙嫁已往，必不会受欺。”

　　骆氏抬起头，红肿的双目死死剜着他：“你另有脸说，都是你干的好事！”

　　姜法韺理亏：“我那也是想为咱姜家寻个靠山……”

　　宣和南渡，人相食，百官流亡者十之八九。那时节，越是高门越容易成为匪徒乱兵和流亡者的靶子。

　　手握大量部曲的大士族尚且能够自保，他们姜家祖辈虽贵却清，仅蓄了些家兵，中途还被冲散，分作几处。

　　他带着一些族人和零星几个家兵就遭遇了强人劫掠，幸得时任婺郡太守的扈成梁脱手援救。

　　滴水之恩当涌泉以报，况且是活命大恩？只是其时财物尽失，实在谢无可谢。他纳头便要行大礼，扈成梁制止后看向他怀中女婴，半开玩笑道，不若结个子女亲家。

　　承了人家的情，命都是人救下的，焉有不应之理？

　　于是二人交流了信物，扈成梁还专门拨了一队人马护送他们南下。

　　骆氏每每想起就恨得要提刀杀人！

　　只怪队伍被冲散之时自己和君姑在一处，否则她说什么也要制止。

　　姜法韺斜觑她：“你其时可不是这么个说法。咱们碰面时，你听说后还甚是兴奋，直夸夫主英明。”

　　“我……”骆氏哽住。

　　说到底，其时正处于战乱，朝不保夕，扈家重兵在握，在那个有枪即是草头王的年代，这虽然是门好亲。

　　可如今时过境迁，世态已经牢固了，世家的傲气也回来了，未免就有些瞧不上这桩亲了。

　　这其实也不能怪她。

　　士庶天隔、良贱对立，世情即是如此。最严厉时，车服异制，甚至连共坐都不能，更不用说通婚。

　　再穷困潦倒的士族也不会选择与寒门结亲。

　　几年前，颍川陈氏后人陈廷宗，因家贫无以过活，其寡母便想结交强援。恰巧郡中一个资产巨万的土豪想把女儿嫁给他，双方可谓一拍即合。

　　然这种与庶族通婚的行径却遭到了其他士族的强烈藐视与排挤，指责其“苟安异壤，辄婚非类”，最终这门亲事也不了了之。

　　更有那已经越级婚配乐成者，被人一状告到天子跟前，结果小伉俪被勒令和离，双方家族均遭到免官禁锢地惩处，理由是蔑祖辱亲、玷污士族。

　　可见士庶不通婚的规则已深入时人骨髓。身处其中，骆氏亦不能免俗。

　　昔日姜家风物时，自有姜家的傲气，纵然与皇族婚配都不屑，更没须要为了牢固家族而谄媚权贵。

　　与众多世家一样，子女亲事上，首要条件即是门第相配——同为士族便可。

　　至于那些操贱业发家的寒门豪富，以及身世微贱的小官小吏，即是看也不会看上一眼。

　　扈家现在虽势大，可立家不外三代，和这样的人结亲，是要遭人笑柄的。

　　况且佛茵又是个倔性的，成日在那闹死闹活，还能认真逼死她不成？

　　骆氏为此心焦不已。

　　就在此时，姜法韺的小妇高姬，借着请安之机，一句不经意的话点醒了她。

　　“六娘子与七娘子自幼一块长大，从堂姐妹，年龄相仿，眉眼间又有几分相似，没见过她俩的说不定还真能弄混呢。”

　　骆氏直起身，仿若醍醐灌顶——

　　是啊，为什么不能让佛桑代阿妙嫁已往呢？

　　-

　　“女郎接下来有何计划？”

　　皎杏看了眼静倚榻上观书的女郎，显得有些忧心忡忡。

　　“计划？”姜佛桑放下手中书卷，转头看向窗外。

　　窗外一株垂枝海棠，花朵花苞聚生一树，嫣红烂漫迷人双目。

　　树下横枝上挂着个铜质鸟笼，式样极为精巧，其内一只雀鸟，通身四种颜色的羽毛，红冠青背、紫胸黄身，美丽至极，十分稀有。

　　此鸟乃姜佛桑豢养，还给取了个爱称叫啾啾，便连出嫁也带着，虽然也随她重回了姜氏。

　　啾啾似也为春景所惑，蹦上跳下，啁鸣声悦耳，听得人也随着心情大好。

　　“先看看叔父叔母有何计划吧。”语气不甚在意。

　　“奴婢听说，”皎杏言语有些吞吐，“族里计划将女郎你送去棠棣观。”

　　姜佛桑眉梢轻挑，旋即落下，似是一点都不意外——扬汤止沸的法子太慢，终究照旧釜底抽薪来得省时。

　　“女郎！”见她不急，皎杏急上了，“真就任由他们处置？”

　　“棠棣观也不错，山水围绕，风物秀致。”

　　“那、那女郎，不管姜家了？”

　　“姜家……”

　　姜佛桑虽生于洛邑，却是实打实长于京陵。

　　狼烟四起之时她尚小，及至在京陵落脚也才三岁。

　　虽然那场亘古未有的大杂乱她也算是亲历者，影象中却没有战火燎原的景象，更不记得逃难途中的艰辛。新朝初立的艰难、离乱民众的惶惑不安，这些她一概不知。

　　即便南渡之后姜家不复往日辉煌，但世家究竟是世家，数辈积贮下来的财富，除去乔迁路上损失的部门，大多数都还在。所以她自小过得仍是富庶清闲的生活，衣食无忧，在被卖之前从未真正吃过生活的苦头。

　　若说不足，那也是有的。

　　祖母和叔父叔母，心心念念振兴姜门，重新恢复高尚的门第族望。身为姜氏女，耳濡目染，她亦以此为己任。

　　那时的她很清楚，每一个身世士族的人都很清楚——只要门户存在，基础不失，宗族总有再兴的一日。而与之相比，小我私家的荣辱生死又算得了什么呢。

　　其后数载，她才慢慢明白，宗族再兴谈何容易？

　　姜家子孙凋零，早已伤及基础，剩下的人中再难有撑大梁者。

　　即是等个十年二十年，这棵半枯之树重新枝繁叶盛了又如何？

　　如先生所说，终究是要湮灭在历史长河里的。

　　她正因看不清这一点，才会任由别人往她身上施加一道道枷锁。

　　如今这个执念已经不复存在了。

　　族人想驱她出姜氏，其实正合她意。虽说道观也非久留之地，权且做个过渡未尝不行。

　　想通这一点，姜佛桑开口：“也别等人将咱们扫地出门了，提早打点行装罢。”

　　主仆几个正收拾着，骆氏来了，且难得颜色和悦。

　　姜佛桑只当她此来是要将族人合议见告，孰料竟不是。

　　骆氏话音落地，室内陷入一片死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