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2】冯家双飞燕

　　冯家二女润又梦到那个黄昏了。

　　她梦到小时候和四妹姗在后花园玩耍，池畔开着莲花，白色的莲花初出碧水，香气袭人。她们换了新裁的衣裳，梳着一式的髻。

　　听梳妆的丫鬟说，这是南朝汉人发饰，高髻花钿的妆容正好配她们衣袂飘飘的汉人衣裳。小袖短襦，已经有了后世唐朝仕女齐胸襦裙的曼妙美丽，长长的发在头顶盘了高高的双飞燕之后，披下直到腰间。

　　镜中瞧着，确实像了振翅的双燕，她俩很是欢喜。再央着二哥冯脩在鹞子上也画的燕子。

　　冯姗一只，她一只，放到天上去，也是双飞燕。

　　不知怎么的，两根线缠到了一起，突然断了。鹞子越飞越高，冯姗追了已往，另有她。

　　梦里的她很是清晰地知道，冯姗冲撞了圣驾，而她被拦了下来。

　　一左一右的，回避在水榭的台阶下。

　　冯润有些不敢置信，偷偷在看。

　　屋子后头的水榭，垂着竹帘，冯家嫡宗子诞（字思政）在帘后排开棋局与人对弈。

　　她见那人右手捻着枚白石棋子，左手轻托住流云广袖，谈笑间，那棋子已落在四角雕花檀木棋桌上。落子时，他抬眼，余光似乎注意到帘外的她在偷看，微微一笑。

　　“起身吧。”

　　水榭外杨柳拂水，风和日丽，燕子掠过莲池畔。梦中的她自然知道来人是皇上，却仍然只能和那时一样站着，和她起身的四妹姗一左一右地在水榭外站着。

　　直到皇上起身离开。

　　风从水面来，她的头发太过于浓密漫长。在水榭外的回廊上，皇上与她擦肩而过的一刻，像蔷薇的藤蔓一样勾住了他那雕有龙纹的玉佩。

　　皇上因此而驻足。

　　她一时无措，避开他的眼光，小丫鬟丹蔻得她示意上前解开。

　　却被人拦了下来。

　　她的年老冯诞随侍在侧。而彼时的她并不知道来人的身份，虽然梦中的她一早知道，也只能如彼时窘迫地喊了声：“大兄。”

　　来人看了她一会儿，换了身边阉人解下玉佩，递到小丫鬟丹蔻的手中。

　　“拿着吧，回去之后慢慢再解不迟。”

　　那是一块上好的美玉，温润如羊脂，玉佩上以错金工艺镌刻龙纹。细致的雕工，须发如丝，盘绕繁复，口衔爪勾，仍然和她的一绺青丝缠绕难分。

　　小丫鬟丹蔻不敢做主，悄悄转头看她，她轻轻地摇了摇头，说：“我的画像小绣已经进了宫。此去本是应陛下之召，期待朝廷选拔秀士善赞等宫中女官之机，如何能收男人佩饰？丹蔻，就扯断那几根头发吧……”

　　话音未落，却瞧见来人身侧的年老冯诞略微颔首，有嘉许之意。

　　神情却像是授意她收下玉佩似的。

　　她微怔着，略微分了神，听来人问：“你是冯熙的女儿吗？”

　　她低头，说是。

　　“怎么不抬起头来？”

　　这一下，她连“是”也不敢回了，只是盯着廊外水面。

　　“难道日后成了朱紫，也要这样怕羞吗？”

　　她惊讶地略微抬头，接下来的话，皇上却是和她年老冯诞在说，“送进宫里的画像，太皇太后也瞧见了。冯家双飞燕，太皇太后和我瞧着都是好的……叫什么名儿来着。”

　　太皇太后是她的姑母，名讳里便有个“燕”字（此处为杜撰，不外“燕”在北方游牧民族的名讳里却为常用名，这里照旧北燕的亡国公主），说是极好的，给了她三妹清。

　　冯清是她父亲正室博陵长公主所出。

　　作为太师府唯一的嫡女和她们都差异，却又是相同的。冯清有的，嫡母博陵长公主也会给她们姐妹一份。

　　正妙想天开着，冯润不妨被他的目光再次撞个正着，心如鹿撞：

　　送进宫里的画像，是嫡女清和她。

　　然后，听得年老冯诞说，“冲撞了圣驾的是我四妹姗，其兴之态，蠢如驴马，冲撞了天子而不自知。”

　　见到了他这做年老的，还很兴奋，要他帮着去拿鹞子。顿了顿，又说，“这是我第二个妹妹润，小字妙莲。”

　　“可是那个生在皇兴三年七月的冯家二妹妹？”皇上似乎想到了什么，看着冯家下人手中的燕子鹞子，但笑不语。

　　“托陛下的洪福。”冯家嫡宗子诞，在皇上跟前应对如常，仍是谦辞，“闺中只这些玩意儿，当成了宝物。原是臣说水上的莲开了，不想搅了陛下雅兴。”

　　皇上摆了摆手，示意不必追究，饶有兴致看来人将一对燕子鹞子都给了四小姐冯姗。

　　“谢谢年老，谢谢陛下。”冯姗抱着燕子鹞子，笑得露齿，忙又举鹞子遮掩。

　　鹞子后的一双明眸，弯如月牙，露出几分讨巧来。

　　话音一落，太师贵寓的四小姐又被人小声指点起规则来。

　　“错了。”

　　“错了？”

　　……

　　冯润也是知道的。因为生母常氏近来总在说，她生在了一个好时候。

　　大魏皇兴三年六月辛未日（公元469年6月27日），年仅三岁的皇宗子拓跋宏被册立为皇太子，赐下这座太师府邸。

　　拓跋宏未生之时，文献帝的嫡母冯太后（也就是冯润的姑母）临朝，文献帝皆听命于母后；拓跋宏降生之后，冯太后归政，并亲自抚育皇宗子宏。

　　就像皇宗子拓跋宏之于文献帝，作为太师府中第一个诞下的孩子，太师冯熙在诸多女儿里确实高看这个二女儿润一眼。

　　她的生辰说是与皇上极相宜。

　　“北方之水，可以灭火。”妾常氏和女儿低语，“说是可媲美前朝汉宫飞燕那宠冠后宫的昭仪赵氏，内廷位份只在皇后一人之下，皇后娘娘都不及她得宠。只是自家姐妹，一损俱损，她也不能要。”

　　梦中的冯润，记得自己似懂非懂所在头。

　　她们这等人家，原就是北燕皇族，有的规则便也源远流长，甚至说是《周礼》。就像小时候嫡母可以给她们姐妹，好吃的好玩的，而她却不能看到嫡女清去了皇家信院，便也要去。

　　闹也没有用。她生母常氏身边的人来劝她，“二小姐，有的是骨子里带出来的。不外，你也是个有福的，生在了一个好时辰，你嫡母原是想抱了你去的。”

　　又哄着她，“只是你生母舍不得。再说，阖府的小姐里，太师最看重你。我们这里可是太师府……”

　　梦里的她也略微出了神，然后才听得他们的声音。

　　“这里可是太师贵寓，这两位还都是你妹妹。”皇上笑了笑，阻了冯诞过谦，语气温和一如闲叙家常，“也都是画中人。”

　　说着，皇上便从身边阉人手里接过玉佩，放到了她的手中。

　　“思为双飞燕，衔泥巢君屋。”

　　还没等她反映过来，皇上已经松了手，和她年老等一干随驾的人走远了。

　　风中依稀传来她年老的笑语。

　　“我倒是想说她们是来给陛下请安的，瞧着像是南人宫廷里的妆扮。正想说宋人的朝廷派了使者，也没听说和亲的公主，仔细一看又有佛图的带当风。文成天子的佛像已经落成，拜佛如同礼天子，接下来还要……”

　　她咬咬嘴唇，低头看着手心里金镶玉的错金龙纹羊脂美玉，金龙盘玉佩而踞，须爪凛然，似欲要破白玉玉璧而出，活了过来。

　　细致的雕工，五爪金龙，口衔爪勾，缠着她的一绺发坚决不愿松口。而豆蔻之年的她也不知道，这一面，竟会纠缠一生。

　　错金龙纹玉佩，在她进宫的时候便带了去。

　　梦里的冯润也清晰记得，很久没有梦到过了，十一岁的四妹姗，小丫鬟丹蔻，另有十六岁的少年天子。

　　就像久旱的大地，很久没有遇到过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