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明报社收到了一封寄给江栈的匿名信。
信封里是一幅血书，苦主约莫是从哪里捡来了谭军的军旗，用鲜血写了一个大大的冤字。江栈正要去追查，就很快接到了第二封匿名信，倒不那么恐怖，是一张旧报纸，刊登着当年谭隋招呼公审的自白，大意是说，天子犯罪与庶民同罪，这正是修明新法践行的理念，她恳请花潭的父老乡亲们加入公审，使这桩丑闻成为见证新法尊严的契机。
寿宴投毒案传得满城风雨，江栈与谭隋的关系自然也不再是秘密。社长唏嘘道：“我想是有知情人为谭隋伸冤，因此找上小江。唉，小江姊弟们也可怜，父不父、子不子，一家人倒弄出了深仇大恨。”同事们同情江栈，纷纷群策群力：“不如我们先把这两封信刊登见报，那位知情者便知道江编接了信，也许会送来更多的证据。这也会是一条石破天惊的新闻。”为了报纸的刊行，社长再三说服江栈，最终使他同意了这个议题。
果不其然，两封信刊登不久，报社就接到了第三封匿名信，是一封签字署名的遗书，以及一张谭隋的照片。遗书的作者是当年侦办谭隋杀人案的探长。他讲道，公审结束后，作证的巡城警卫偷偷找到了他，警卫在案发那夜见到的谭隋很是漂亮，脸上的皮肤白璧无瑕，但法庭上的谭隋额头却有一道疤。侦探于是再去造访医生求证，却得知他头部遭到重物撞击，不幸去世。若说这是巧合，实在难以令人信服。幸亏功夫不负苦心人，经过不停努力，终于让他找到了在医院养病的一位记者，案发当天他睡得晚，听见外面有喧哗声便探头去看，只见一个弱质纤纤的女子在大雨里背着老人跑到医院，老人披着雨衣，她却满身泥泞，神情狼狈，接诊的医生问她许多问题，她却一句话说不出，人们才发现她竟是个残疾人。这场景十分有趣，职业使然，他拍下了这个画面。侦探惊悉真相，愧悔交加，但彼时谭隋已经失踪，想要翻案无从谈起，他又不想破坏名誉，便弃捐不提。直到谭隋死讯传来，侦探扛不住灵魂的拷问，将一切写了下来，寄给可信的朋友，随后便自杀了。
修明日报由谭隋建设，是她推行修明革新的最前线，也是抨击革新署最猛烈的阵地，厥后成为守旧派攻讦扑灭她的武器，却也是谭隋死后唯一还能对她表达善意的渠道。随着谭隋这个名字重新被提及，人们关于修明社的影象如潮水般络绎不绝。一夕之间，街头巷尾都在议论，原来谭副官竟是冤枉的，倘若她还在，我家的儿子就不会被强征参军，倘若她还在，街边的小乞丐也不至于无家可归，倘若她还在……谭隋在世时，人们讥笑她牝鸡司晨，当她死了，人们又开始纪念她的利益。
事情告一段落后，江栈去时煜的住处探望。时煜正准备用饭，拉着他坐下一起用。“这是我带回来的海鲜酱，这两年改良了配方，一定是你没吃过的美味。”说着，便从罐头里给他蘸了一个牛肉丸。江栈面色一变，道：“哥，我不吃肉。”时煜以为他在开玩笑：“我记得，小时候你嘴很挑的，三天不吃肉就闹着说长不高。”这话在现在的江栈听来，心里很是不是滋味，想想小时候的优渥生活，对比吃了上顿没下顿的谭隋，实在内疚。他说道：“现在嘴也很挑，只是早几年是刚沦落到外地，身无分文，自然吃不起肉，尤其是牛肉这种稀罕工具，时间长就习惯了。”时煜却不解：“但厥后你的日子也松快了。”江栈沉吟道：“年老，你见过许大嫂的女儿小水吗？”时煜道：“虽然见过，那孩子很智慧，也很懂事，每天都帮着怙恃干活，只可惜先天不幸……”
“她简直不幸，但不是先天所致。当年我在外遇上伏莽，侥幸捡回一条命，沦落到一个荒无人烟的乡村，好不容易找到一户人家，用身上仅剩的一只戒指换来他们家的半碗肉汤。味道真好啊，又香又暖。那碗汤救了我的命。就在我咀嚼回味的时候，我看见了蜷缩在墙角的小女孩，她约莫六七岁，我先看到她可怜兮兮的大眼睛，又看到她枯瘦的脸和崎岖变形的五官，最后看到了她的手臂——那是一条断了的左臂，缠着一片止血的破布。”
时煜捂着胸口，适才吃下的牛肉似乎突然涌回喉咙里，令他有呕吐的激动。
江栈继续说：“那时，她的母亲刚刚生了孩子，因为没有食物导致营养不足，尊长们便趁小水熟睡……自那之后，小水就随着我四处漂泊。厥后，她到了上学的年纪，我未便继续辗转，所以在广州安宁下来。没多久，我们结识了老许，他们伉俪为人热情忠厚，苦于一直没有孩子，因此经常接小水去家里。小水和他们相处多了，才徐徐变得开朗起来。但我却始终无法忘记那碗汤。”
时煜面如土色。在江栈的讲述中，他的眼前浮现起民国十年的那场大雪。阔别数年的弟弟穿过纷纷扬扬的雪花向他走来，他的模样仍是那么英俊潇洒，但他的眼底却恰似翻涌着一团飓风。即便他其时神思不属，也立刻感应没来由的恐惧。又想起他们一起跪在雪地里，在他悲痛地质问师父的无情时，一向激动的弟弟却似乎已习以为常。是啊，亲生怙恃尚且会以子为食，人们做出什么事情都不值得奇怪了。
江栈不愿扫兄长的兴，便蘸着海鲜酱尝了尝，立刻竖起大拇指：“嫂子的手艺真精进了。”时煜打趣道：“许大嫂可说了，你是吃这门科学的专家，若你称好，那一定是顶级美食了。”江栈坦然受了这顶高帽：“想必饭馆这两年生意兴隆吧。”时煜颔首赞道：“许大嫂是经营的一把妙手，堪称女中好汉。说起这个，许年老昨天刚把新书给我寄过来了，你来看看。”他向江栈展示自己的作品。江栈品读了一番，又与时煜略谈了几句。他们兄弟自小在一处学习，做学问的品味相近，因此谈得总很投机。不知不觉暮色已降临，时煜刚刚惊醒：“糟糕，我延长你接踏歌放学了。”
江栈说：“她最近心情欠好，从学校请了假。今天她有朋友相约外出，不会这么早回家。”
“我听说你们最近关系不太好，你既然喜欢踏歌，就该好悦目待人家。你别忘了，商毅随时可能来找她，万一他们旧情重燃，你怎么办？”时煜究竟不清楚前因结果，只当他们伉俪关系的冷淡是由于江栈嫉妒作祟，道：“从小你就劝我，人要抬头向前看。怎么如今你却对旧事铭心镂骨呢？”
“最近这些天，我常怀疑一个问题。”
“是什么？”
“我在想，当年在法庭上的谭隋，她知不知道真凶是谁？”
“如果她知道了，怎么会不妥庭举告？你为什么有这种想法？”
江栈无法解释自己的直觉：“也许是我妙想天开吧。不外，她在花潭当政多年，你又是革新署的得力干将，怎么从来没见过她？”
“谭副官本就很少在人前露面。你也是知道我的，向来不爱与人外交。不外，我也不是完全没见过她。有一次，我在路上看到一位老人倒在大帅府门口，哭诉她的儿子参军阵亡，她却没拿到应得抚恤金，谭副官出头抚慰了老人家。可惜，我那时着急去邮局给你寄信，没有走近看看热闹，否则……”
江栈评价道：“缘分真是奇妙啊。”
时煜正色说：“我支持你为谭隋翻案，但你首先要保重自己。我相信她在天有灵，一定希望弟弟妹妹过得好，而不愿见你们不幸福。”
江栈若有所思。
当晚，踏歌回抵家，讲明她是去见了商毅：“他一夕之间怙恃双亡，哀毁骨立，我乍一看竟认不出来。他听说了你和谭隋的身世……你想不想见见他？”
江栈摇头：“我觉得没这个须要。”
踏歌道：“我知道你心里在叫好，商家在姐姐失事后没少火上加油，你巴不得商毅一起死了才解气。我也恨他们，但是等他们真落到这种田地，我又有些不忍心。”
这正是你的可敬可爱之处，江栈默默地想，又解释道：“我虽然怨恨，但不至于恶毒到故意想人家去死。我只是在想，你可以自由地选择你的人生。”
“你希望我选择谁？”
“做决定的人是你，而不是我。如果你选择他，我尊重你，我们的婚姻不会束缚你。如果你选择我，我会努力去释怀已往，但我可能照旧会经常想起浸月的死，你也一样会想起伤心的往事。我们可能会经常打骂、会生气，要很努力才气走下去。虽然，最重要的是你更爱谁，其实我们都分不清楚，你究竟是爱我，照旧在我身上转移你对浸月的爱和歉疚。”
踏歌缄默沉静良久，苦笑道：“我明白了。”
过了几天，江栈去学校接踏歌放学，他们约好去城北看灯会。两人行经一个偏僻的巷子时，有个满脸络腮胡子的男人从他背后扑上来。江栈一边和对方缠斗，一边护着踏歌逃走。他咬牙：“你是谁？你要钱吗？”对方的眼睛里冒着凶光，似乎决心杀死他。但江栈的功夫更胜一筹，艰难地控制住了这个亡命之徒。他艰辛地拨开凶徒的头发，看到一双年轻陌生的眼睛。他心里一个激灵：“你是不是商毅？你……”
话音未落，一只酷寒的匕首从后背刺穿他的身体。
趁着江栈分神，商毅挣脱出来，一脚把他踹飞在墙上。江栈徐徐抬起头，看见了本该走远的踏歌，她和商毅并肩站在一起，手上沾满了鲜血，冷冷地看着他。
江栈艰难地爬到她的身边，抓住她的裤脚：“你……”
踏歌弯下腰，用沾满血的手抚摸他的脸，声音瑟瑟发抖，不知是恨的照旧怕的：“你知道吗？害死谭隋的不是其他任何人，而是你啊。江栈，你才是一切的元凶。”
在死寂的巷子里，江栈艰难地向前匍匐着，他用沙哑的声音喊救命，没有人路过，没有人听见。他感应生命在逐渐流失。
今天是七夕，她约他去花市赏灯火。他的怀里揣着新买的戒指，以为一切会是新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