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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潭县旧事

谭隋

花潭县旧事 兔子和玫瑰 3941 2021-10-01 15:42:23

  民国七年,谭大帅将官邸驻地选在了花潭县,在这里开启了一场社会革新的试点。

  革新派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开办报社,为了显示对他们的支持,大帅特地亲笔题了一块匾,赐名为修明日报。这个名字来源于革新的主导者——一个叫做修明社的政治团体,其中的成员多数是年轻人,焦点人物叫谭隋。

  谭隋是谭大帅唯一的女儿。她冰雪智慧,喜好念书,十七八岁时就去香港求学,而且从小随着父亲辗转于战场,习得一手入迷入化的枪法,是个文韬武略皆特殊品的巾帼好汉。

  不久前,谭大帅的得力下属王督军提倡叛乱,这对昔日的结义兄弟反目成仇,悍然开战。在决战的要害时刻,谭大帅误信特工的虚假情报,导致主力队伍冒进被困。彼时,谭隋力挽狂澜,使了一手声东击西的战略引开追兵,只身被俘进入敌营。她受尽折磨却临危不惧,述以利害,动以真情,软硬兼施地劝服王督军缴械投降,兵不血刃地为谭大帅拿下了半壁山河。

  谭大帅对这个女儿千般喜爱,将大帅府最重要的事情都交付给她。谭隋也投桃报李,做出了许多备受赞誉的政绩。

  虽然,人无完人,少有人知道的是,谭隋有个致命的缺陷,她年幼时生了一场大病,烧坏了脑子,按西医的说法是伤到了某根神经,花容月貌的女人却成了个哑巴。因此,为了淘汰不须要麻烦,她一般不泛起在民众场所,对外事务主要由修明社的社长司徒主持。

  革新署在全省引起了极大的风浪。外面的人在张望,花潭县的群众则分成了两派:守旧派坚决阻挡谭隋主事,革新派人数不多,且以年轻人为主,时煜就是其中的一员。修明日报建设后,时煜陆续在报上连载了数篇文章,用通俗的故事介绍孔孟之道,在市井引起了热烈回声。有一回,大帅在谭隋的陪同下私访贫民区,看见一群十二三岁、衣衫褴褛的小子女背诵论语,才知学术界出了时煜这号人物,他的文化造诣不算最精深的,但少有人能像他这样把学问讲进老黎民的心里。大帅有感于民智未开,便委任时煜牵头组建民学馆,在平民黎民中普及文化知识。

  民学馆筹建之初困难重重,只有时煜一位先生,在露天的空地上课,乡民们基本无人理会。时煜给江栈写信倾诉了自己的无奈,幸亏江栈在外面的几年见识过许多差异寻常的局面,为了填饱肚子还在酒店里做工,因此颇有些市场营销技术。他给时煜出了几个有花样的主意,建议他略微调整授课的方式,徐徐吸引了人们惠顾。与时煜同时接到任命的另有一位留洋归来的教授,他是谭隋在香港认识的挚友,放弃优渥的生活来到了花潭,协助建设西学馆,普及算数和科学。教授和时煜相互互看不顺眼,认为对方的学说毫无意义,空耗革新经费,一度发生了强烈的竞争气氛。

  时煜是儒家学派的忠实信徒,旧文化的坚定拥趸,然而,谭隋却毫无芥蒂地授予他职务,甚至不偏不倚地支持他与西学教授果真论战。这样的胸襟不仅感动了时煜,也令许多旧派知识分子如沐东风,使守旧派实力大挫。

  随着阵营坚持越发猛烈,民学馆建设受到的阻力也越来越多。头一件就是革新经费捉襟见肘,为了推进民学馆和西学馆的建设方案,革新派便抽成了原本划拨给文艺家学会的福利款项。为此,老先生们恨得牙痒痒——这些老先生自然也包罗时煜的老师。老县令退休后教导了数十位学生,真正成材的只有时煜一人。但他作为师父并不觉得兴奋,且不说时煜和他选择了差异的政治立场,单单对于时煜那几篇文章里的白话文写法,就是他不能认同的。

  民学馆的各项事务和来自师门的压力,逼得时煜焦头烂额,渐感力不从心。他平时才高气傲,许多人都在等着看他的笑话,只能留意于表弟回花潭帮他。但江栈已经离开了上一个居住地,漂泊去了他处。等两人重新建设联系时,已经是一年多以后的事,民学馆和西学馆、公决法庭、救济司、妇幼所、工商局、民生银行等机构一起,在修明社的强力推进下,都已基本建设完善。时煜诚邀江栈回乡,看一看他辛苦奋斗的结果。他给江栈寄了一张明信片,画着美丽的桃花和潭水,一行云流水的钢笔字彰显着他的自得:望弟速归,携手共赴世界之焕然新生。

  然而,无论志自得满的时煜照旧憧憬好奇的江栈,谁都没有预料到,就在修明革新如火如荼地推进之际,局面竟然急转直下。

  民国十年,花潭县第一场雪陪同着铺天盖地的政治丑闻降落到人间。

  冬月十九,谭隋被几位乡绅指控杀人,目击证人言之凿凿,又有军方的判定官作证,称现场遗留子弹确实来自谭隋的配枪。群情激奋,警务署署长不得不亲自出头抚慰,声称此案已立案侦办,一定秉公处置。五日后,谭隋的未婚夫、省城银行家的独子商毅登报控诉,指责谭隋不守妇道,婚前失贞,引起了更广泛的众怒。

  突如其来的转机令守旧派欢呼雀跃,他们利用修明日报一连发表了数十篇讨伐檄文。大帅一心想保住爱女,低声下气地和守旧派的权要们谈了很久,试图作出一些妥协。但谭隋坚持清者自清,主动申请接受公决法庭的审判。

  公决法庭是革新署从西洋学来的制度之一。所谓公决,顾名思义,就是把案件的裁决权交给了普通乡民。毋庸置疑,公决法庭的推行遭到了前所未有的阻碍,连一向支持谭隋的大帅和王督军都不置可否。因此法庭设施建设完善数月,却始终没有付诸实践。而亲自建起这座机构的谭隋,就成为了试吃螃蟹的第一人。

  冬月的最后一天,修明日报刊登了时煜的新文:戾太子之死。

  戾太子指的是西汉武帝被废而死的宗子刘据。时煜在文章中说,英明神武的汉武帝晚年脑子却不大清楚,性格又多疑,在宵小的挑拨下怀疑太子诅咒他,致使父子反目成仇,仁慈宽厚的太子惨死于荒郊。人世间悲剧总是在重演,我们后人一定要吸取前人的教训。

  这篇文章甫一宣布,立刻激起轩然大波。据说,大帅拿着这篇文章在书房里坐了一整夜,不惑之年竟生了半头鹤发。大帅府的佣人听到他对老管家说:“那就随她去吧。”这句话很快传遍了花潭,成为了一个掷地有声的信号。

  作为始作俑者的时煜难免受到许多指责和误解——他的师父是守旧派的焦点成员,而戾太子之死这桩公案就是他最先挑起和主张的。事发后,时煜在雪地里跪了一天一夜,央求师父手下留情,至少不要让民学馆中途而废。他字字泣血,老县令无动于衷,往日亲切地围着他转的师兄弟们也都幸灾乐祸。

  彼时,赶回家的江栈看到的就是冻僵在雪地里的表哥,他信中描绘的欣欣向荣如今已破败凋零。

  江栈把时煜抱回房间,搓着他的手,底气不足地说一番慰藉的话。这样的光景让时煜模糊间想起十几年前,他家道中落,流离失所,一路乞讨辗转来到江家,就是跪在这样的大雪里,也是年幼的江栈把他冻僵的手揣进怀中,劝他振作。今夕何夕?在摇曳的光影里,他分不清自己究竟是人人喊打的时煜,照旧那个仓皇逃窜的孩子。

  腊月初三,时煜被大帅府的卫兵锁住,拳打脚踢地往牢里赶。江栈为护他被打成了重伤,命悬一线。时煜在牢狱里得知消息,又愧又急,也提倡了高烧。修明社虽然已四面楚歌,但照旧想措施派了一位医生给他诊治。因担忧他狱中多思,还特地捎来几本解闷的书。

  两天后,江栈从昏厥中清醒,为救时煜,他拖着病体四处奔走,但所有人都避之不及。他已经离家多年,人事两不知,只能像一只没头苍蝇似的东奔西撞,甚至被姚司令当着白昙的面千般戏弄,丢尽尊严。如此折腾了数日,不知他求了什么人,竟让大帅松了口:“不外是个舞文弄墨的书生,关上一年半载,让他吃点教训,就把人放了吧。”

  时煜在狱中痛苦地虚度与世阻遏的时光,那些隔三差五来探望他的同僚们徐徐不来了,江栈也不再给他捎信,他似乎被这个世界遗忘了。直到出狱前夕,西学馆的教授来离别,给他带来了坏消息——他们的事业失败了。

  腊月十五,公决法庭首次开庭。对于革新派和守旧派而言,这是一场决定性的战争;但对于花潭县的普通黎民而言,这场公审似乎是为新年准备的联欢汇演。

  谭隋很少轰轰烈烈地露面,所有人都很期待一睹她的尊荣。出人意料的是,她出庭那天戴着一块白色的面纱,只露出了平静深邃的眼睛,像一阵清风吹进喧闹的人群中,一时间全场寂寂无声。

  为了体现公正,法庭从上海请来了一位大侦探侦办此案,据说这位侦探在租界办了许多精彩的案子,声明赫赫,连洋人都对他交口赞美。

  律师千方百计地证明谭隋没有杀人,但证据实在不足。律师称,谭隋的配枪丢失许久,在军械司早已存案。侦探则举证掌管军械司的是她的属下,纪录完全可以伪造,而且真的翻出了两条错误纪录以为佐证。律师又说案发时谭隋路上遇到一位突发心脏病的老太,夤夜将她送去西医院,越日中午方归,因此有不在场证明。但侦探则称,老太医治无效早已死亡,接诊的医护也称并未看清她的样貌,没人能直接证明送人去医院的是谭隋本人。律师顺势反驳道,案发时夜黑风高,凶手戴着面纱,目击证人也没有看清她的样子。侦探却找到了夜间巡逻警卫作证,他们称确实看到谭隋出示证件才放她通行,且对身材、衣着的描述都和那几位目击证人当日所见吻合,而谭隋的证件此时正揣在她的口袋里,从未遗失。随后,侦探举出了谭隋的杀人动机:警务署纪录显示,谭隋曾因遭遇三名歹徒的侵犯而挂号报案。凭据三位死者的家人体现,他们有一日赌后醉酒,在巷子里玷污了一位女子,且日期正好与谭隋报案的日子对应。

  这样的绯闻令法庭马上沸腾起来。在嘈杂的讨论声中,侦探扶着金丝眼镜,一锤定音:“谭副官想要为自己讨公正,这是人之常情。但您本应将他们交给执法,而不是以武犯禁。你作为立法者,蹂躏了你亲手推行的新法。我曾很是敬佩您,接这个案子本是为了证明您的清白,没想到你也不外是欺世盗名之辈。”

  律师怒道:“请您对我当事人保持尊重。”

  律师仍然坚持,侦探的举证始终无法组成直接证据,谭隋应按疑罪从无的原则释放。但陪审团更在意的是商毅对谭隋婚前失贞、不守妇道的控诉,守旧派也再三略过法庭的提醒,着重攻击谭隋的作风问题。抨击谭隋最有力的就是江老县令。他学富五车,侃侃而谈,在民间素有威望,导致陪审团对其慷慨陈词佩服得五体投地,,众人高昂的情绪甚至压过了维持秩序的法警

  律师悲愤地问:“古来人杰之私德有亏者触目皆是。唐太宗杀兄逼父,攻克弟媳,却享有千古圣名。她又何至于罪该万死?”

  老县令用手杖敲着地板:“牝鸡司晨,虽然罪该万死!”

  法庭最终宣判谭隋杀人罪名建设。虽然执政官杀人影响过于恶劣,但考虑到她政绩显著,且事出有因,法庭决定网开一面,革去她在革新署的全部职务,判处羁系二十年,脱期三个月执行,她必须做好花潭县的政务交接,并妥善部署好死者眷属后半生的赡养。

  庭审散场,大帅府步履蹒跚的老管家来接谭隋回家。路过守旧派庆功的阵营时,她在自得洋洋的老县令面前停下了脚步,向这位恨她欲死的父老鞠了一躬。人们将她的行为归结为洗心革面,亡羊补牢。

  凭据人性的通则,许多人势须要在谭隋失事后痛打落水狗。但公审后不久,谭隋便失去了音讯,人们纷纷说她是畏罪潜逃了。直到开春江水变暖,渔民们在江面上发现了一具面目全非的浮肿女尸。警务署的小林探员前往现场勘查,认出了那是与她有过几面之缘和伯乐之义的谭隋,悲愤交加之下,她闯进了春祭仪式,枪杀了指控谭隋的两位乡绅,然后被当地恶霸用烧红的烙铁活活打死,还当着她的面摔死了她两岁的儿子。司徒社长顶着压力处置惩罚挚友的身后事,在一个深夜怀揣明月郁郁沉江。报社违背禁令发了讣告,不日,社长被免职,黯然离开花潭,主笔悼词的江栈也被从病床上拎起来投入狱中。

  修明社原本在已难以支撑,谭隋和司徒的死成为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这个意气风发的年轻团体彻底分崩离析。时煜经世致用的理想被政界现实撕扯得四分五裂,在留给江栈的诀别信里,时煜抄了他们年少时共读的金缕曲:“我亦飘零久。十年来,深恩负尽,死生师友。”

  厥后,他救了溺水的踏歌,也救了沉溺的自己。

  时隔两年多,时煜又一次提到谭隋:“那则史论只是我的一篇随笔,虽说宣布的时机有些不巧,但我哪想到他们会疑神疑鬼……当年我受命筹建民学馆,委任状上签的是谭副官的名字。我绝不愿意害她。”说完这些,又怕踏歌迁怒江栈,增补道:“那几年阿栈离家在外,对这些事绝不知情,而且他和我师父反面已久。”

  江栈此时却无心想这些,他按住踏歌的肩膀,声音战战:“你说的那个和我长得像的人,她就是谭副官,是不是?她不会说话,额头有一道疤,戴一枚丁香花的发卡,对吗?”踏歌没有否认:“你见过她?”江栈呛咳着吐出一口褐色的鲜血。旁边的两人吓坏了,时煜急道:“药在哪里?”他伸手去江栈的衣服里摸,但江栈的一只手却紧紧地贴在胸口。“手里是你的药吗?”时煜掰开他的手,没有找到药,江栈攥紧的手心里紧握着一只褶皱的香囊,上面歪歪斜斜地绣着两朵百日菊。

  踏歌惊呼着抢过香囊:“这是我送给我姐的。”她从自己怀中掏出险些一模一样的香囊,仔细地比对着:“这是谭隋的工具。它为什么会在你这里?”穿过氤氲的泪光和朦胧的视线,她第一次用怀疑的眼神审察她的丈夫。

  时煜怒道:“你别逼问他了,他已经病成这样了!”

  大雨磅沱,路边拦不到车,时煜背着江栈往医院跑,踏歌在一旁颤巍巍地撑着伞。在江栈咳血昏死的前一刻,时煜听见他喃喃地说:“浸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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