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梦忧岛

　　从秋叶转黄、至冬日飞雪，也不外是一眨眼的事，或许是如今的日子过得安宁平静、自得其乐，心间填满的充盈轻快感淡化了时间的流逝。

　　昨夜，一场大雪纷纷扬扬飘洒而至，铺天盖地般下了起来，悉悉索索的下雪声陪伴了整个黑夜，直至黎明破晓时分才终归寂静；清晨，推开菱花木窗往外瞧，双目被一片亮白色所充斥，让人睁不开眼，耳边是无声的清寂，天地间所有的声音似乎都被吸走了。

　　林琬琰手捧着一杯热茶趴在南园的云归苑轩窗边发呆，青莲湖是个依水而居的地方，目之所至，全是山山水水，遮盖着一湖翠绿荷红，眼前这样漫无边际的雪景是赏不到的。

　　骤然，一串银铃般的笑声由远及近飘了过来，在这僻静且空旷的南园里格外引人寻思。

　　眼珠骨碌碌转了一圈也未寻着人影踪迹，只瞧见一片细碎的雪沫在半空中溅落，未几，一个穿着藕荷色撒花袄的女子跑了过来，咯咯笑着，手里还抓着一团雪球，正是安桃柚。

　　“哥哥，不许用大雪球砸我！”

　　“那刚刚是谁把一团碗大的雪球往我身上砸？只许州官纵火不许黎民点灯，你也忒无赖了。”

　　林琬琰看着这二人相互打闹，从屋内走了出来，走近他俩时不小心被溅了一身雪沫碎屑，忙闭眼笑着抬手挡了挡。

　　还未来得及睁开眼，就感受到有人用手资助轻柔地拂去溅到头上的碎雪，长睫毛轻颤，往上撩起时，一张洁净、清秀的脸庞反照进眼帘，林琬琰怔住了。

　　“欠美意思，林女人，有没有砸到你？”安洺洛温柔地询问道。

　　“没有砸到我，只是一些雪沫飞过来了而已。”

　　“那就好。”安洺洛放下心来。

　　安桃柚探过头来，眨巴着一双大眼睛嘟着小嘴插嘴道：“我的新衣裳都被你砸湿了，你怎么不体贴体贴我？”

　　“三公主，回我屋内取取暖吧，也把衣裳烤干一下。”自从安桃柚默许林琬琰教习安洺洛后，便派宫女将南园的云归苑清扫收拾了一下，给她留了一个歇息的地方。为了避人线人，三人也经常在云归苑一起用膳。

　　安桃柚点了颔首，缩着脖子往两手掌心处哈了一口热气，原地蹦了蹦。

　　一进屋，林琬琰立即用拨火钳将炭盆里面燃着的松枝拨亮些，热浪和木香气味马上飘溢在整个屋内。

　　安桃柚坐在炭盆旁乖乖地把衣裳烘干，林琬琰还在靠近她的案边放了几盘小点心，有栗子糕、奶薯饼、青梅羹、甜酒汤圆，在这严隆冬日里，看到冒着热腾腾白雾的汤碗，安桃柚就像骄阳下触到水的岸边鱼一样尾鳍一甩，马上投入湖水的怀抱。

　　一碗甜酒汤圆下肚，周身都被暖流包裹着，一张小脸也被炭火烤得升起一团绯红，安桃柚搓了搓小手，活蹦乱跳地站起身来，“哥哥，我们去堆雪人吧。”

　　安洺洛正接过林琬琰递过来的一盏重碧酒，闻言，抬眸望向安桃柚，“你的衣裳烤干了？小心因为这个着了凉。”

　　“干了干了，我还不会自己照顾自己嘛，走吧哥哥。”安桃柚拉着安洺洛的衣袍撒起娇来，突然又想到什么似的，转过头去朝正提着茶炉准备热茶的林琬琰说道，“神女不如也来堆一个？”

　　“好。”

　　见林琬琰都允许了，安洺洛便由着她闹了，三人离开了暖炉一般的屋子，再次回到了冰天雪地中。

　　“咦，我们玩点纷歧样的吧，这样，我们各为其余二人堆一个雪人，在这些雪人中，堆的雪人最像对方的人可以找对方允许自己一件事，怎么样？”安桃柚一脸促狭意味，不知道又在琢磨什么小心思。

　　“你又在打什么小算盘？”安洺洛微微眯起眼，怀疑安桃柚又想到了什么鬼点子准备捉弄人。

　　安桃柚嘴角徐徐上扬，露出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笑，眨了眨蝶翼般的长睫毛，“我可没想捉弄你们，我认真的。”

　　“那就按三公主的提议来吧，我觉得挺好玩的。”话音刚落，林琬琰就蹲下身子在地上抓了个雪团开始滚雪球。

　　“堆两个雪人，都只有或许一炷香的时间啊。”安桃柚也蹦蹦跳跳地找了一片空地滚雪球去了。

　　安洺洛心想真拿这个妹妹没措施，摇晃着脑袋宠溺般的笑了笑。

　　一炷香时间已往了，经过三人的一番折腾，云归苑门前的这片空地宛若被巨兽的爪足爬过，露出数条玄色湿泥爬痕，其间立着六个雪人。

　　“好啦，完工！”安桃柚拍了拍手上的雪屑，被冻得红通通的双手放在嘴边哈了口热气，转头望向那二人高声问道，“你们堆好了吗？”

　　“好啦。”安洺洛扬起一边眉毛自信地回道。

　　“堆完了。”

　　最后，三人站在一处相互品评着各自的“杰作”，每小我私家的脸色都纷歧样。

　　“这是个什么啊？”安洺洛一副吃了酸桔的牙酸模样，皱着眉嗔道：“桃柚，这是我？”他指着安桃柚堆的那个雪人一脸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的神情。

　　那是一个宽鼻小眼、尖耳猴腮、厚唇如大香肠般的丑怪雪人，在安洺洛眼里，总之就是很丑。

　　“我……不会堆。”安桃柚小声说道，有点欠美意思。

　　另外一个虽说好一点，但也是丑的，林琬琰看着安桃柚给自己堆的雪人一点也不生气，反而被逗笑了，甚觉有趣的很，“三公主堆的雪人虽形不似，但仔细看也有几分意蕴。”

　　“哦？”安洺洛凑到雪人近前仔细端详了一会儿，“我的雪人一脸笑眯眯的模样，而林女人的雪人一脸清冷模样，这是什么意思？”

　　“这还不明显吗？就是指以前哥哥你总爱傻乐呵。”

　　“你说我从前是这样的我反面你盘算，但你说我现在也是这样？”

　　安桃柚吐了吐舌头，晃了晃小脑袋，似乎在说“我不听我不管”。

　　“能把你这小孩的幼稚模样堆成一个雪美人，真是难为哥哥我了。”自己的妹妹偶尔损一损，安洺洛并不疼惜，横竖儿时打闹惯了。

　　闻言，安桃柚走近安洺洛堆的雪人，左瞧瞧，右看看，这两个雪人不仅身形模样堆得极美，连面容神情都惟妙惟肖，尤其是那双眼睛，安桃柚的雪人的眼睛水灵澄澈，而林琬琰的雪人的眼睛眼尾浅笑，既显柔情又不乏深邃。

　　“哥哥不仅塑神像厉害，竟然连堆雪人也能堆出一个艺术品来。”安桃柚感伤连连。

　　“二殿下真是生着一双妙手，我给三公主堆的雪人就比不上二殿下堆的了。”

　　“不外神女给洺洛哥哥堆的雪人比我堆的好许多。”顿了顿，安桃柚微扬起头、双手叉腰一脸傲娇地说道，“现在，哥哥可以向我和神女各提一个要求，神女可以向哥哥提一个要求，你们俩互提的要求我就不多管了，关于我的，哥哥想提什么？”

　　“你这样子倒像是找我提要求的”，安洺洛无奈地笑笑，“暂时没想到，等我想到了再说吧。林女人呢？对我有什么想提的要求吗？”

　　其实林琬琰只当这是个陪安桃柚玩玩的游戏，并未太认真，便眉眼浅笑地回道：“我也没想到。”

　　“那先留着，林女人想提的时候尽管和我说。”

　　“嗯嗯，二殿下也是。”

　　“别再站在外面了，待久了你们会受寒的。”安洺洛拍了拍身上的雪屑。

　　往屋内走的时候，安桃柚偷偷地悄声在安洺洛耳边说道，“哥哥，我给你提个建议吧，不如要求神女允许与你结婚？”

　　“瞎说什么呢？”安洺洛捏了捏安桃柚软软的耳朵，“这种事怎么能要求人家允许呢？”

　　“二殿下，你们说什么？”听到二人模糊不清的低语声，林琬琰偏过头来好奇地问道。

　　“没，没什么，哈哈。”安桃柚忙看过来打着哈哈，用力地搓了搓手，“好冷啊！我们赶忙进屋吧。”

　　这年的冬日过得很快，雪下了一个月就慢慢停下了，湖面的冰层徐徐变薄，直至消融，化作一池温软的春水。

　　“林女人，你觉得这泰半年来我的修为上进得怎么样？”

　　“挺快的，二殿下基本好，如今水月剑谱也练得十分熟练，一招一式灵力深厚，再潜心深入修炼的话，修为有望达至大能水平。”

　　“那今年梦忧岛的考验，我可以去加入了吗？”安洺洛投来期盼的目光。

　　林琬琰低头沉思了半晌，许久，才抬起头来郑重地回道：“可以，今年梦忧岛的考验设在一个月左右之后，二殿下好好准备下吧。”

　　“嗯嗯，这事我也和桃柚说下。”安洺洛声音沉沉的，带着不安的情绪，离别对于安桃柚来说未必是一件容易接受的事情，他得斟酌一下怎么开口。

　　接下来的几日里，在南园草地上练剑的时候，安洺洛的脑子里一直有一团理不清的乱麻，恰似身体都被它捆住了，手脚无法随心而动。

　　是日黄昏，安桃柚提着一个食盒踱步过来，立在云归苑门前的木阶上朝二人喊道：“歇息一会吧！”

　　闻声，二人并肩走了过来，林琬琰和安桃柚对视了一眼，突然想起什么似的，颇有些无奈，“哎呀，我才想起来神界有点事需要去处置惩罚，我得现在回一趟神界。”

　　“很急的话，神女去吧，忙完再来找我们。”

　　“嗯嗯。”说完，林琬琰转身便离开了。

　　安桃柚一屁股坐在了木阶上，将食盒打开，“哥哥，我洗切了点果子，另有果酒，吃点解解渴吧。”

　　“你就这么坐下了？女王不嫌脏啊？”安洺洛也坐在了木阶上，故意将“女王”二字说成重音，想逗一逗安桃柚。

　　“瑶草国女王就是这么随意，没人能管我。”

　　“是，你是一国女王，没有人能对你下命令，可桃柚你要记得自己身上肩负着许多责任，这些责任时刻都市提醒你该做什么、不应做什么，一国之王，看似无所约束，实则随处受限。”

　　听完这一番苦口婆心的劝诫之语，安桃柚有些怔愣，心不在焉地嚼了嚼嘴里的梨块，“哥哥，这算是你临走前给我的嘱咐吗？”

　　“你知道我快要走了？”这下换安洺洛彻底怔住了。

　　“嗯”，安桃柚从喉咙里发出一声低哑的闷哼作为回应，拿着一个梨的玉手垂在身侧，鼓鼓的腮帮子经吞咽事后瘪了下去，一双杏目仍旧注视着前方那一片积着残雪的空草地，睫毛轻颤，“神女说你不知道怎么开口，昨日便帮你和我说了。”

　　安洺洛偏着头盯着安桃柚的侧脸，发现她的面容十分平静，须臾，又低下头颅将其深埋于颈间，有些不知所措，“桃柚，你会怪哥哥离开你吗？”

　　“哥哥之前不就和我说过要去做一个神吗？如果不这样做，就会被神界当做异类铲除掉。”安桃柚顿了顿，语气平静地继续说道：“既然如此，我又怎会希望哥哥置身险境呢？哥哥的决定我都市支持的。”

　　听完这番话，安洺洛本该感应欣慰，曾经的那个单纯不谙世事的妹妹长大了，如今虽也有着淘气的性子，但内心早已成熟了不少。可不知为什么，安洺洛很心疼，没有经历过已往那些风风雨雨，也不会有今日的成熟懂事。

　　食盒里有切好的梨肉块、苹果肉块、桃肉块，也有整个的，安洺洛从里面拿了一个苹果嘎吱咬了一口，苹果汁液的香甜浸满齿间，似乎也笼罩不住心底淌出来的酸涩。

　　“有空的时候，哥哥会经常回来的，皇宫一直是我的家。”

　　“好啊！”安桃柚特别兴奋地回应着，脸上绽开桃花般明媚辉煌光耀的笑容，未几，拿帕子擦了擦酥手，起身准备回大殿，“哥哥，我先回大殿看折子了，晚点我再过来和你一起用膳。”

　　“嗯去吧。”

　　谁也不知安桃柚转身时眼中闪着晶莹的泪花，又用力憋了回去。

　　一个月在剑影戏舞飞花的漏洞间穿风而过，临别当日近在眼前，那日安桃柚叫宫人准备了种种好吃的干粮果脯，将安洺洛的肩负塞得鼓鼓的，妹妹反倒变身成了一个老妇人一样啰烦琐嗦地说了一大堆嘱咐之语。

　　“哥哥，路上记得喝水吃干粮，别太急着赶路反而饿着自己。”

　　“哥哥，此去艰难险阻颇多，定要注意掩护自己。”

　　“哥哥，如果事不成，就马上回来，千万不要搭上自己的性命。”

　　安洺洛笑而不语，一直颔首回应，心甘情愿扮一回乖。

　　末了，安桃柚终于将视线从安洺洛身上移开，侧身望着林琬琰，神情略显郑重的说道，“前段时日多亏了神女的资助，这一路也得麻烦神女了。”

　　“都是我应该赔偿的。”

　　“我还能叫你师父吗？”安桃柚犹豫半晌才终于从贝齿间吐出这句话。

　　这是林琬琰所没料想到的，本以为安桃柚会记恨自己很久很久，原来她依旧是那个心软易哄的人，禁不住眼角泛着湿红、展颜笑了，“虽然可以。”

　　“师父珍重！哥哥保重！”

　　“三公主也要多保重。”

　　“桃柚，你不是还欠允许我一件事吗？我现在想到了，允许哥哥，不管我最后能不能回来，你都要照顾好自己，好吗？”

　　“嗯。”安桃柚嗓音低哑，重重所在了颔首，像是在慰藉安洺洛、劝解自己。

　　人生遇到的划分终是比相识多，重逢是一种互许的期待，可说出“再会”的人都知道或许这一世再无相见之可能，转眼回过头看看，作别遂成了永别。

　　此去忘忧岛，林琬琰只能陪同安洺洛到忆生海那儿，搭船上岛之后，就得靠安洺洛一人去面对了。

　　忆生海是神界和人界的离开之地，海域辽阔，浅蓝色的浪潮上下翻涌，迎送着日月、飞雁的倒影。早春时节的望日，梦忧岛便会泛起在海上，海边也会停泊着几艘仙船。

　　二人赶到忆生海时，也遇到了其它同样想加入飞升考验的修士，飞升考验无竞争一说，都是各考各的，只要能通过考验，便能飞升。因此，互不熟稔的同道中人中途相见也不外是浅浅一笑、相视事后擦肩而过，没什么可算计的，这也是神界不想让修士相互争斗而定下的规则。

　　“二殿下，千万小心，梦忧岛上的仙人都是帝君部署的，除了帝君，其它仙神都无法得知梦忧岛上设置了什么考验，一上仙船，我就再也帮不了二殿下了。”林琬琰微抿着红唇凝重地说道。

　　“林女人已经帮的够多了，怎么能总是靠林女人帮我呢，我希望有一天……那个能掩护林女人的人，会是我。”安洺洛认真地轻诉着。

　　闻言，林琬琰的眼睛微微睁大了些，双颊飞上一片浅浅的霞红，还未来得及给出一个回应，安洺洛又继续玩笑地说道，“再说了，飞升不乐成的话，也不至于把性命也葬送了。”

　　“二殿下你知道这样的例子不是没有……”林琬琰有些担忧。

　　“好啦，别担忧，我不会成为那些例子的。”

　　“嗯嗯，我在神界等二殿下来找我。”

　　“嗯，等我。”安洺洛满眼含着深情，像两汪温热的清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