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四 天子打秋风
一场秋雨一场寒，御花园中，前几日还在竭尽全力最后绽放的花朵，如今已残缺不堪。
“咱最烦这个时节，冷不冷热不热的满身难受！”
御花园的万春亭中，朱元璋笑着对身边群臣说道。
现在他身边的臣子们，都是追随他赴汤蹈火的开国勋贵们。魏国公徐达，信国公汤和，宋国公冯胜，江夏侯周德兴，巩昌侯郭兴，武定侯郭英，景川侯曹震，南雄侯赵庸等数十人。
天气渐凉，众人的面前都摆着热腾腾的冬瓜羊肉锅子，烫好的热酒。
朱元璋坐在上首，臣子们依次排序。他已经做了十五年天子，威望日深，这些老兄弟在他的面前，已不敢如当初打天下时没规则，都恭顺重敬的坐着，犹如众星捧月一般。
江夏侯周德兴笑道，“皇上说的是，臣也是最厌烦这个天气！”说着，笑笑，“春不春冬不冬的，没一日天是晴的！”
他是朱元璋从小的同乡同伴，虽然爵位只是侯爵，但一向被看重几分，说话也就随意一些。
“咱最烦这个天，不是因为这些。而且骤然变天，身子骨不舒服！”
朱元璋端着酒杯，看看众人，“这天冷了，各人伙都要看顾点自己身体！”说着，摇头道，“这几日刚变天，咱早些年征战时落下的旧伤，就他娘的隐隐作痛！”
众人都是跟天子在死人堆爬出来的，满身征战之伤。一到换季，连骨头缝里都钻心的疼。
如今听天子如此说，话语之中带着关切的口吻，众人也都是心中微暖。
“都吃呀，愣着干啥呢？”朱元璋环视一周笑道，“几多日子没和你们这些杀才在一块喝酒吃肉了，告诉你们，今儿必须喝躺下几个！”
闻言，众开国勋贵武臣们都大笑起来，似乎又回到金戈铁马的征战岁月。那时候，只要打了胜仗，主公就会把各人伙都叫来，美美的喝上两天两夜。
“咱啊，早就想把大伙都叫进宫来！”朱元璋大口喝着热汤，额头徐徐出了一层汗，开口道，“这人呀，老了就开始念旧。这些天只要一闭眼睡觉，脑里全是已往的事！”
信国公汤和笑道，“皇上隆恩，臣等谢谢不尽！”
“啥隆恩呀！”朱元璋笑笑，突然叹息一声，继续开口，“当年，咱可没想过能当皇上！”
正在吃喝的臣子们马上愣住，谁都没有接话。
“臣当年，也没想过如今能位列侯爵！”江夏侯周德兴笑道，“都是臣等命好，遇到了皇上这样的名主。否则，臣等这些泥腿子，说不定早就饿死在那个犄角旮旯啦！”
闻言，朱元璋一笑，“你们都有劳绩！”说着，又叹息一声，再次环视一周，“不信命也不行！当年那么多老兄弟，战死的战死，病死的病死，打了一辈子仗，也没过上几天好日子！”
众勋贵武臣听他这么说，都放下了筷子酒杯，默默听着，许多人脸上露出了感伤。
“胡大海，赵普胜，张德胜，丁普朗，茅成，俞廷玉都是铁打的男人，脑袋掉了都不吭一声的人，说战死就战死了！”朱元璋又徐徐开口，“另有邓友德，康茂才他们，也都是福薄的。刚当了几年的国公，病死了！”
边上徐达叹息一声，“另有常遇春兄弟，也是英年早逝！”
“那黑面厮滥杀太多，能长寿就怪了！”朱元璋苦涩的笑骂一声，随后又看看众人，开口道，“其实战死病死的也没啥，他们的子孙咱也给了爵位官职，赏的金银田地，一辈子不缺吃穿！”
“要咱说，最他娘的没福的，是那些被咱下令正法的人！”
话音落下，万春亭中的气氛马上清冷起来。勋贵武臣们都低着头，默不作声。前年的胡惟庸一案，让这些勋贵们认识到什么是天子的权威。
“提起他们咱就生气，都是国家的公侯了，还他娘的以为自己是土匪强盗呢。别人不说，就说朱亮祖！”
“咱对他不薄，该给了都给了，可是呢！依旧贪得无厌，欺行霸市，攻克民田不说还闹出人命，还诬告人家县令！”
朱亮祖封永嘉侯，乃是大明勋贵中的一员悍将。出镇广东，但因为在地方上恶行累累，祸殃黎民，连同宗子一块被朱元璋用鞭子抽死。
“咱就纳闷了，家里都要啥有啥了，为啥还要去祸殃黎民？”朱元璋继续说道，“你们都知道咱，最烦的就是祸殃黎民。当年打仗时候没措施，如今天下太平了咋还来那一套？”
“另有那些和胡惟庸走得近，被咱赐死的！”朱元璋继续开口，“他们更是死不足惜，随着咱才有今天的富贵，却忘了咱是他们的主子！”
“皇上消消气！”周德兴给朱元璋满上一杯酒，“莫为了那些混账工具，气坏了您自己的身子！”
“哎！”朱元璋又叹气，苦笑，“老话说脚上泡都是自己走的，那些混账也是咎由自取！”说着，看看众人，大笑道，“你看咱，说这些干啥。来，吃肉，喝酒！”
说完，端起酒杯，不外面上隐隐有些忧色。
“皇上有心事？”信国公汤和问道。
“也不是啥心事！刚刚说咱最烦这个天气，除了自己的身子骨疼之外，另有个原因，就是他娘的雨水多，霜来得早！”朱元璋叹口气，“咱们都是庄户人家的子弟，都知道这个季节正是秋收的好时候，可老天爷要是不给脸，几场雨下来一年的守城就要泡汤！”
“就算不下雨，霜来得早些。刚种下的二茬庄稼，也全冻死个球的！”
说着，又叹气，“昨日看了凤阳中都留守送来的奏折，今年秋天咱们淮西老家又涝了，几多黎民的农田还没来及收，全给泡了！”
“那可是咱们的老家呀，咱们这些人都是淮西子弟呀！”
“咱让人拨了救济粮，可算了算，这几年打仗，咱们的家底也不多了。而且储蓄的都是军粮，轻易还动不得。户部虽然有些两淮盐税的存银，可马上入冬了，北面边关的将士们，棉袄棉裤还没给发下去！”
朱元璋一番话，殿中的勋贵武臣们不知如何接话。不外，有心眼活泛的已经猜到了，天子隐藏的话语。
信国公汤和想想，开口道，“皇上，您在咱们老家，赏了臣上万亩土地。”说着，顿了顿，“臣也是淮西子弟，老家有灾，臣听了心里也难受！这么着，今年的租子，臣就给佃户们免了。虽说当初您金口免了臣的皇粮，但如今老家受灾，臣也不撒手不管！”
“这么着，臣转头让人算算，今年该交几多皇粮，臣让人给老家的怙恃官交上！”
朱元璋点颔首，“汤和，你有心啦！”
“臣随着皇上，什么都不缺，要那么些身外之物没用！”汤和一笑。
魏国公徐达也道，“臣也照着信国公去办！都是淮西的子弟，不能让老家人戳脊梁骨！”
“臣亦如是！”江夏侯周德兴也赶忙道。
随后，在坐的淮西勋贵们，纷纷开口。免除家中佃户的租子，今年该交的钱粮的给补上。
“说得咱，似乎跟你们打秋风似的！”朱元璋笑道。
“没有皇上，臣等哪有今天！”周德兴笑道，“臣等的，就是皇上的。帮皇上解忧，就是臣应当应做的事！”
朱元璋大笑，“来来来，喝酒喝酒，吃肉吃肉！”
其实他今日之所以把这些勋贵老臣叫进宫来赐宴，并不完全是为了打秋风，也是为了给他们点个醒。这些人都是淮西子弟身世，发达之后都在老家置办了庞大的工业。
勋贵们的工业大了，自然有让黎民受气的事儿。
今日拿话点一番，能听进去几多都看他们的造化。若是执迷不悟，未来杀起来，也莫说没给他们提醒。
气氛马上热烈起来，推杯换盏。
但刚喝了几杯，突然听到外面传来清脆的童声。
“一二一，走直喽，别顺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