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走后,我们的家也散了。
彼时,我正在本市读大学。
家里兄弟姐妹五个,我是老小,上面有两个哥哥,两个姐姐。
安葬了妈妈之后,各人就开始反面……
我恨透了这个家,恨透了自己拥有像他们这样自私冷漠的手足。
可是,年老似乎没那么灰心。
他居然说:“你大姐夫到这样的地方,都知道吸烟差池,五啊,他们也没那么不行救药。”
不管是否可救药,那时那地,我只想跟这个家划清界线,各自眼不见为净。
结业后,我在家乡中某局和燕州一家私企间摇摆。
想去燕州就是想离开家,离开这些所谓的家人,越远越好。
正在我犹豫之际,一个学姐请我去她的果园做客。
学姐结业后当过修建师,厥后父亲生病,她回乡照料,结果,这一回去就彻底扎了根。
留下她的,是父亲留给她的那片果园,她雄心勃勃地要种绿色有机苹果,发动全村致富。
第一年,进行得很顺利,尤其是电商做起来之后,比往年多卖了不少钱。
于是,乡亲们开始信任她,愿意和她一起扩大规模,种植有机苹果。
我去的第二天,恰逢新引进的树苗运进村子,六辆大货车,很是壮观。
可是,车子刚进村,一个村民就躺在一辆大货车前。
原来,这人将土地承包给了学姐,他一见树苗运来,就开始坐地起价,体现如果不给涨价,大货车就甭想进村。
更可气的是,其他几个签约的人,也有样学样的加入碰瓷队伍,生怕吃了亏。
此情此景,我一个外人都气愤难当。
学姐却不慌不忙,先是跟他们讲违约的结果,然后又把卖苹果的账本拿出来,告诉他们去年挣了几多,今年有可能再增加几多收入,以及现在许多几何资金急着注入,如果他们想忏悔,她现在就给退钱,但说好了,日后不管她赔几多,赚几多,都再也不会带他们玩了。
“别介呀,大侄女,我们都等着跟你发达呢,你不能不带我们啊。”
若非亲见,真不敢相信这世界上,另有这种人,前一秒还不共戴天,下一秒却攀亲带故。
那天晚上,我跟学姐在院子里聊天。
看着她脸上被山风吹出的两坨红,我问她:“何苦呢?值得吗?”
学姐说,乡村风物是很美,但乡下的人心有时确实很伤人。
然而,她用一年时间明白了一件事:这片土地和这片土地上的人们,一直在输出,从来没被反哺过。
她是村里的第九个大学生,但,那些念书出去的人,再也没有回到这里。
“只有输出,没有增补与反哺,土地会贫瘠,人也是一样。”师姐这句话,让我突然想起了自己的家人。
他们何尝不像我脚下这片贫瘠的土地。
不是他们不想活得丰饶富有,而是他们没有这个能力。
从学姐那儿回来以后,我跟中某局签了就业协议,并在市区租了套两室一厅的屋子。
每个周五晚上,我都市把哥姐家的孩子叫来,给他们领导作业。
哥姐家都不宽裕,没钱让孩子们上领导班,也没能力自己领导,所以几个孩子的结果都处于听天由命的状态。
我周五晚上带他们在家里看影戏,周六则给他们领导作业,顺便带他们把这个都市的公园、博物馆、书店一一打卡。
而年老大嫂每个周五的下午就早早来我家,资助做饭。
我们看影戏时,他和大嫂就把家收拾得窗明几亮,然后悄悄离开。
那年除夕,年老向所有人发出邀请——去他家过年。
我备齐了年货,买了好酒。
五家人在妈妈去世后,第一次在一起过年。
开饭前,年老把我事先买好的衣服给各人发了下去。
“小五出钱,大嫂陪逛,每人都有份,就一个要求,用饭时都穿上新衣服,过好新年。”
看着哥哥姐姐带着孩子们穿新衣,看着他们欠美意思地瞟着镜子里的自己,我心里有点暖。
等到了开饭时间,气氛有点尴尬,年老让大嫂讲话。
大嫂其时就急了:“我哪会说话?吃得了,说什么话,事事的。”
眼见就要进入熟悉的争吵模式,我赶忙解围:“年老,你是咱家宗子,照旧你来吧。”
于是,从不喝酒的年老给自己倒了一杯白酒,一饮而尽。
然后,他开口了:“酒壮怂人胆,小五提起宗子这事,我心里有愧,我这个当年老的没啥能耐,什么也没为你们做,倒是小五,带着娃学习、见世面,眼见着孩子们比咱们活得有见识,说话文明,服务讲理,而且,结果都提高了。”
说着,年老给自己又倒了满满一杯酒:“五啊,谢谢你,我这个年老当得欠好,让这个家散了,但以后,你们有任何事叫年老,年老随叫随到,我干了。”
那个除夕,我们家没有争吵,相反,年老开了头之后,哥哥和姐姐也开始检验自己。
我们家,第一次有了致歉机制。
各人喝了点酒,流着泪对相互说了一些歉仄的话。
那不是一个欢喜的除夕,但对我们家来说,意义特殊,那是一场自我反省的仪式,是改变的开始。
夜里12点,我们一家人去放烟花。
我还收到了四个红包,是哥哥姐姐给包的。
依然是年老做代言人:“妈走时,你照旧个学生,我们却把屋子卖了,让你连个家都没了,这红包,是致歉,你必须得收下。”
我收下那些红包,接受了这份歉意。
打那之后,我们兄弟姐妹之间的走动变得频繁。
大姐秋天晒好了萝卜干,挨家送去。
二姐有一次路过我单元,给我打电话,说想看看我。
结果看到我,她又不知道该说啥,爽性走到旁边的超市,给我买了一支雪糕:“你小时候最爱吃雪糕。”
二哥有一次跑远程,年老恰幸亏休假,就陪着去给资助……
我们之间,除了相互攻击与诉苦,终于有了表达眷注和陪伴。
最难忘的,是我结婚前的日子。
全家人都忙坏了。
大嫂和姐姐们忙着给我做被,哥哥们率领孩子包喜糖、贴喜字。
看着一家人说说笑笑,热热闹闹,我第一次真正觉得:有家人真好。
婚礼现场,原来是想让年老代表男方家长讲话的。
但木讷的年老坚持免了这个环节。
婚礼进行时,当主持人说:“因为新娘的怙恃都不在了,下面有请新娘的哥哥为一对新人送上祝福”时,年老却走上了台。
他哆嗦着拿过话筒,说:“我是新郎的年老,一个上不了台面的人,原来我求小五别让我说,但我觉得如果不说,小五一定会很遗憾。”
“小五是我们家最小的一个,也理应是最得宠的那一个,但我们这些哥哥嫂子姐姐姐夫,都欠小五一点痛爱。她到底是念书人,不记恨,还热心地把我们这个家重新组织在了一起,她是我们全家的希望,今天,我代表全家人谢谢她,也代表全家人祝福他。”
“五啊,你一定要幸福!小马(新郎)要是敢欺负你,我们全家收拾他。”
说到激动处,年老泪如雨下,我和老公走上去,紧紧拥抱了他。
台下掌声阵阵,我的哥哥嫂子姐姐姐夫们却哭得像泪人。
年老认为自己搞砸了婚礼,我告诉他,这是我有生以来最幸福的一天。
我嫁给了自己最爱的男人,有了自己的小家,而我的各人,失而复得。
这一天,比我生命中的任何一天,都值得纪念。
蜜月旅行时,我和老公在长安的街头闲逛。
看到一个老式茶杯,上面写着“全村的希望”。
突然想起,当年卖房分居时,我背着行李回学校,年老赶到车站送我的情景,想起除夕夜他送的饺子……
我坚决买下那个杯子,决定送给年老。
那一刻,我明白了一件事:这些年,是年老的小善助燃了我心中微弱的亲情火种,让我们一盘散沙的一各人子,没成为冷漠的路人。
人与人之间就如小夜灯,一开始,也许我们并不知道相互的存在,但你如果向外界亮起光线,一定会被别人捕捉到。
而年老,就是我们家那道微光,会把我们的幸福永远点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