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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遇非人之滉玉

34、蛇衔尾

所遇非人之滉玉 杜今舟 9279 2022-03-17 22:25:10

  整支队伍连夜赶路,未曾停歇,在晨光熹微之际赶到了栎明。自从离开佛塔,昆玉玑一路上没见着孟师,想着他或许另有此外事要办。果真,还没站在驿站前等上多久,便见着孟师策马从西面芦苇荡后疾驰过来,他看见昆玉玑站在驿前,便勒住缰绳慢下来。

  昆玉玑忙迎上去问道:“你昨夜……”

  “待公主走后搜了顿首塔下的河谷,”孟师翻身下马,道,“把下面接应她的秦中王人手押去,交给了北荣太子。”

  自从听闻穆芳主联络秦中王来搅黄北荣太子的亲事,昆玉玑便料想到这对同胞兄弟恐怕也不是全然齐心协力,若是能让他们生了嫌隙,自然是一件好事。与之相比,昆玉玑对那河谷里有人手接应,反倒不那么惊讶了,她道:“芳主还真智慧,险些把我耍得团团转。”

  “她看准了你心软。”孟师这样说。

  这样吗?昆玉玑想着穆芳主这一路上的言语,想了半天,照旧决定随它去吧,不管怎么说,她要是穆芳主,也肯定不愿意和亲的。

  孟师看了看驿馆里,只见到品茗吃饼的将士,没瞧见蒲霜致,便问道:“霜致呢?”

  昆玉玑回覆道:“姜兄带他去休息了。”

  孟师一时没反映过来:“谁?”

  “姜兄,姜玉衡。”昆玉玑解释道,“我和那孩子总不太亲热,在一块也是别别扭扭的,姜兄倒很喜欢孩子,霜致不理他他都能逗很久。”

  孟师治军一向和军士不算亲近,过从甚密反而欠好驭人。他一向称姜玉衡为姜都督,因此一时没明白昆玉玑这声“姜兄”指的是谁,照旧这番解释后他才想起,姜玉衡这人似乎一开始被提拔上来,就是因为他在军中左右逢源,逢人三分笑脸,再加上置备军需十分可靠,因此坐稳了都督的位置。

  只是昆玉玑这样快就能和人称兄道弟,是孟师未曾料到的。但往细里一想,没理由昆玉玑婚前能呼朋引类,现在就一定得被他拘着。真要说起来,昆玉玑陪他来边疆——这正是一个没什么规则的好地方。他当年在京中,也是被诸多束缚烦扰着,才舍了侯府,跑到FL去了。

  昆玉玑绕到他后面,推他后背,道:“好了,你也一夜忙着,赶忙进驿馆歇一会儿。”

  北荣太子下午才气从秦中赶到栎明,因此队伍暂且在栎明休整一番,昆玉玑并不用强打精神去应付北荣太子一行人,她也不困,推着孟师去休息后便又绕出来闲逛。她瞧见穆芳主房前守着不少人,另有仆役往里头送水,想是穆芳主在沐浴,因此没去打扰。

  等到她走到驿馆外头,正巧看到姜兄在那喂马,便高声道:“姜兄!怎么没多逗逗那小子,这么快就安置好了?”

  姜玉衡腋下夹着一袋鲜茅草,正往马槽里取放,笑道:“我的马饿了,可不敢延长它。”

  “姜兄你是爱马之人,我瞧丛驹似乎也喜欢你。”说着,昆玉玑靠在马厩的木柱上,摸了摸在一旁静静进食的丛驹。

  “丛驹是崇汀苑出来的马,我当初在崇汀苑当过值。”姜玉衡回忆着,笑道,“算来我照旧和丛驹一同追随孟将军的——陛下将它赏给孟将军的时候,我也被孟将军点了将,否则,我现在照旧崇汀苑的弼马温呢。”

  崇汀苑乃是皇家御苑,姜玉衡以“弼马温”自比,十分贴切。昆玉玑听他这样说,也笑开了,道:“金鳞岂是池中物。这弼马温,想必也不是谁人都当得的。”

  正说笑着,驿馆后头便有一架牛拉的板车往外去,上面搁着几桶半掩着盖子的木桶,正在往外飘着蒸汽,想来是刚烧了热水供穆芳主沐浴的桶,昆玉玑留意着,看到守门的将士检察一二,还被蒸汽烫得缩回手去,随后便放了行。

  昆玉玑常年射箭,目力了得,眼见那牛车到了驿馆外不远处生火的地方,卸下那几个滚烫的桶后,有一个仆役四下望了望,竟然趁着其他人不在意的当头一闪身退到众人身后,接着炉火烟气的掩护便到芦苇荡中去了。昆玉玑起初还想着那桶虽然能藏人,但里头实在太烫,想必以穆芳主的性子并不会借以掩护,她当机立断,对姜玉衡道:“你赶忙去检察公主还在不在驿馆,如果她不见你,身边的那个年轻护卫也不在了,你赶忙向将军汇报,不要声张!我先去追。”

  说完,昆玉玑赶忙翻身上马,姜玉衡喊了声“夫人”,从自己的马身上翻找出一贴身软甲,昆玉玑却已经系好了箭囊,道:“多谢!我已经穿了软甲,叫将军不要担忧我!”说着,她一夹马肚子,便出了驿馆。

  马刚踏入芦苇荡,昆玉玑便有些不知往那边追,但穆芳主若要逃,一定照旧往秦中去,于是她也盘算主意,沿河往秦中走,只是不往官道,选一些人迹罕至却又易于骑马的野路,她胯下的马刚吃了粮食,正是有力气的时候,或许跑出半个时辰,昆玉玑便遥遥看到两人共乘一骑,那坐在后面的人身形瘦小些。

  她正要绕路从前拦住,前头骑马的人却发现了昆玉玑追来的马蹄声,扬鞭逃得更快些,这下昆玉玑另有什么可犹豫的,她拉弓放箭,一下射中了前面的马后腿,执缰绳的人赶忙松手,转身将后面的穆芳主护在怀里,摔下马来。

  昆玉玑这才看到骑马的正是穆芳主的护卫阿瑾,阿瑾反映倒快,这时候了还不死心,背着穆芳主便往路一旁的树林里逃去。

  昆玉玑见他绝不犹豫,也便提防着树林里有人接应,虽然骑着马,但也不敢跑得太快,没走二百步,果真见到林中一处绊马脚的绳子,于是她也下了马,一路循着有踩踏声徒步追去,正跑到一棵大树前,一柄弯刀从树干后面袭来,昆玉玑往树旁一侧,险些被砍中,她只看到阿瑾一人,便道:“你让芳主一小我私家逃了?”

  “是又怎样?”阿瑾又是一刀挥来,昆玉玑绕着树躲他,听见他这么说,便道:“没有你护着,纵使穆芳主见到了秦中王,秦中王就一定践诺吗?”

  她好说歹说,背好了弓,这才有手拔剑,刀剑相击之声在林中响起,昆玉玑所用的乃是软剑,阿瑾虽然盖住剑身,剑尖却顺势偏弯,昆玉玑刺中他的肩窝,再立刻收剑,退开几步。

  阿瑾没防着她这柄软剑,肩窝被挑开一个口子,昆玉玑想着他总该退却攒着精力去接应主子,没想到阿瑾反而突然暴起,刀势凌厉,又攻过来。若是从前,昆玉玑恐怕还不是他的对手,但是她学软剑也将有一年,平日孟师给她喂招从未手软,因此昆玉玑左支右绌,算是勉强应对,只得且战且退。

  她望见身后有一陡坡,便有意引阿瑾往那边走,等临到坡上,昆玉玑故意卖一个破绽,摔下坡去,为了拉开距离,她刻意没有稳住身形,直滚到百步外才马上翻身起来,弯弓搭箭,阿瑾尚没追上她,昆玉玑犹豫片刻,照旧稍稍射偏一些。

  这一箭劲力十足,要死要生,也是听天由命了。

  昆玉玑在坡底下看见阿瑾的血流出来,却没见他转动,于是昆玉玑坐在原地运动了一番身子骨,有些唏嘘,半晌才掸开身上沾的草叶枯枝,从地上爬起来,手脚并用地到阿瑾身边去,那一支箭恐怕是在阿瑾摔到地上的时候碰到了什么脉,否则不会出这么多的血。

  不久前自己还和他坐在一个宴席上喝酒吃肉,阿瑾那时候对她笑,也不是假的。怎么今日就闹得你死我活了?

  昆玉玑正准备帮他合上眼,突然听到自己身侧一声箭啸,她来不及躲闪,正在心里大叫完蛋,突然一道异光从她胸前佩戴的平安锁里迸发出来,分为数道消失在林间,那支箭也停在她眼前极为凶险的位置,抖了一抖,突然碎成了三截。

  昆玉玑惊魂甫定,一手托起那枚平安锁,仔细审察一番,说来奇怪,明白她应该是记得李承叡的,但是不知怎么,她看了许久,才想起来这工具是谁送的,这感受就似乎——若非是今日这变故,她就快要忘记和那些妖怪们的交道了。

  不外,既然这平安锁都指了路,与其再多想一些无关之事,还不如顺着适才那道淡蓝色光的去向接着寻找穆芳主。

  她一路追来,此时正当上午暖阳暖和的时候,但这河滨却不见暖和起来,甚至一时间莫名阴冷,宽广的河面起的雾气还未消散,甚至另有渐浓渐迷离的趋势。昆玉玑虽觉得离奇,却仍执着地往前追去,有几回甚至已经看到了穆芳主隐在林间的衣袂,但任她怎么追,总追不上穆芳主。

  “穆芳主!”昆玉玑一边追一边喊,想唬住她别再逃了,“你能逃到哪去!”

  昆玉玑逐渐从林间跑到河滩,没了树干,她更难分辨偏向,这雾更是浓得低头只能看见自己的腰,她只能沿着岩壁往前追,正绕过一个从岩壁上突出的大石,昆玉玑便望见身侧一个山洞,还没等她心喜想要进去察看,雾气一阵翻涌,一颗足有她一小我私家高峻的蛇头便从雾里抬起来,昆玉玑只能抬头仰望它。

  这条巨蛇似乎在往她这边游动,吐着信子,说道:“此处是修炼之所,不容杀生。”说着,它抬起尾巴,往洞口一点,“坐上那艘小船离开吧,它会把你送回你来的地方。”

  虽然这条蛇说起话来儒雅客气,可是却没有征询昆玉玑同意的意思,它的尾巴一指,昆玉玑便感应自己满身一轻,手脚都不由自己控制,似乎一片羽毛飘在了空中。更奇的是,她飘起来后,低头看去,这里的雾气徐徐透明,昆玉玑也就看到穆芳主的身影,她好好地安睡在蛇盘起的躯干中,似乎深陷一场迷离的幻梦,脸颊透着绯红。

  昆玉玑虽然想把她追回去,但半点不希望她有何不测,立即在半空中挣扎着和那股莫须有的力量相抗,大叫道:“芳主!快醒醒!这里、唔——”

  她还没喊醒穆芳主,喉中一梗,口中便再发不作声音,甚至自己也昏昏欲睡,朦胧间她只感应自己落在一弯激荡水中的扁舟中。

  白蛇见昆玉玑已经昏睡,这才把目光投向已经睡着的这个女子。他身形巨大,实在未便照顾一个睡着的凡人,于是只得摇身一变,化出人形来,可他的人形又太小了,一点不像他原身那么威武,反而是个侏儒。

  白蛇本是另一只大妖的看家小弟,因为贪恋荣华富贵,并不时常守在这里,没想到还真的出了事,他正盘算着在主人回来之前把那具男子的尸体拖来吃掉,也算毁尸灭迹,但又怕主人发现,于是只能在窟窿里犹豫彷徨。

  他还没彷徨几圈,洞口就传来拖拽的声音,白蛇抬眼望去,果真是主人回来了,他忙喜悦地喊道:“迭步生大人!”然后他低头一看,迭步生手里拖着的正是他来不及收拾的尸体,忙低下头道,“您已经发现了啊……”

  迭步生看向河面上那一弯渐行渐远扁舟,白蛇立刻解释道:“那女子也是出于自保才在您的洞府前杀生,我想您恐怕不愿意见到她的脸,赶忙打发她走了。”

  迭步生照旧没有说话,他只是扬起手,将阿瑾的尸体甩进来,随后从腰间拔出一把长刀,将阿瑾的肉剔下来,白蛇见了,很是不解,究竟他知道迭步生十分厌恶杀生,于是问道:“您要吃了他吗?您不是——”

  “生者是生,死者是肉。”迭步生说道,“烧熟了,给她吃,然后让她走。”

  白蛇这才意识到这个正昏睡的女子是凡人,需要吃热食,于是道:“啊,原来如此。”

  已是深夜,驿馆里灯火通明,巡视的士兵在驿馆外来去,北荣太子虽然已经到达,却未举行接待使团的宴饮。他虽然是北荣人,但穿的是南方衣饰,戴着玉冠,生得又是龙章凤姿,和孟师站在驿馆高处说话。下面将士见他俩言谈如常,并无人想到推迟的宴饮是因为公主失踪。

  自下午昆玉玑派姜玉衡通知孟师开始,暗地里孟师便派姜玉衡去“请公主回来”,太子昨夜里听说他弟弟秦中王的小行动,也是不急着今夜宴饮回朝,反而一直拉着孟师聊北荣风物。

  孟师留在驿馆,本就是为了应对这位太子的一些刁难,没想到这位太子一反老例,竟然对公主失踪之事十分宽宏,他一边对答,一边牵挂着追出去的昆玉玑的安危。

  他本就不想将穆芳主出逃之事告与昆玉玑知晓,就怕昆玉玑美意资助,却被穆芳主算计其中,但昆玉玑既然发现行军路线的问题,孟师也就见告了,也不知道她对公主掏心掏肺,公主又会对她怎样,尤其是公主身边那个侍卫……

  太子看这位敌国将领神思不属,神色更是肉眼可见的心急如焚、疲于掩饰,他想着逗弄逗弄人家也足够了。姜都督带兵回来之后不久,太子便不再强求孟师相陪,挥挥袖让他去了。

  孟师下楼时,姜玉衡正等在楼梯下,待孟师走下来后,他禀报道:“公主在风荷滩头失去踪迹,夜深露重,水流更急,不敢深入搜寻,属下只是派人围住。”

  孟师便问:“可有我夫人的踪迹?”

  姜玉衡迟疑了一下,孟师略提起一口气,道:“你说即是。”

  “只瞧见夫人的马,马上没有留武器,”姜玉衡道,“尔后……河滩四周有许多血,但是没有尸体,属下沿着血迹寻找,才找到公主遗落的簪子,至于夫人,并未曾找到。”

  孟师听到有许多血,立刻往外奔走几步,姜玉衡赶忙跟上他,有些焦急地喊了声“将军”。

  孟师停在驿馆门口,深吸几口气,才道:“……那就,那就明日再探。把你带回来的人编入驿馆外埋伏的人里去,你亲自去风荷滩头守着困绕。等秦中王到了,安宁下来,我再去寻你。”

  姜玉衡暗幸将军没有立即跑去,立刻锤了一下铠甲,道:“是,末将领命。”

  孟师见姜都督又奔出驿馆去部署,他却没法去追,只得转身上楼,计划在自己的房中再推演一遍秦中王叛乱的应对之策。虽然以他与秦中王多年对手的经验,两军冲突只有不到三成的可能性,但孟师不敢赌,若是贻误了战机,将士性命危矣。两国使团汇合,找不到和亲的公主,更是有损国家声望。

  孟师回到房中,长出一口气,想着昆玉玑应当听他的话穿了软甲,况且她连日来都勤于练功,从前她在FL和京郊狩猎尚能独善其身,没理由现在就不行。这番想完,他才强压下心里头的担忧来,准备将沙盘搬出来,忽闻屏风后有水声,像是有人沉在水下的吐息声,他立刻按刀戒备,一脚踢开屏风,这般大的消息,若是刺客,早就该行动了,可是水中那人却依旧沉在浴桶里。

  孟师上前一看,悬着的心放下一半,他收刀回鞘,疾步上前,哗啦一声,一把将水里的人拉起来,喊道:“玉玑!”

  昆玉玑脑袋朝后仰着,并没有醒。

  浴桶里的水十分清澈,并无外伤,孟师伸手探她肋骨,也无折损,又喊了声:“玉玑!醒醒!”

  昆玉玑照旧毫无反映。孟师忙去听她心跳,是正常的,可这么冷的水,他这般喊她,却又一点消息都没有,孟师不知她是怎么了,心头却感受十分不妙,觉得她不像是睡着或者魇住。孟师赶忙将她从浴桶里抱出来放在床上用被子包着,点了一笼火来烤着,喊了声:“来人!”

  门外原本照顾公主的侍女推门进来,孟师止了她行礼,道:“赶忙去请军医!”迟疑片刻,他道,“再请个妇人来帮夫人易服!”

  昆玉玑刚刚在浴桶冷水里泡着都无甚大事,此时孟师转脸再细看她,却是唇泛青紫、面色苍白,他伸手摸她的脸,已经比死人还要冰了。孟师也略通一点医术,这时忙伸手去按她的脉,指尖却没探到任何消息,他甚至感受昆玉玑的手脚已经僵住了,若是战场上清理尸体,他早知已经无力回天,可事发离奇,一时他既是难以置信,又是心急如焚。

  “将军,烦请让一让。”

  幸亏军医很快来到床前,孟师于是稍稍松开怀抱,先容军医切脉,这个军医没等多久,很快就撤走切脉的手,似乎比宫中的太医切脉还要快许多,孟师忙道:“她是没有脉搏了吗?怎么这么快就——”此话出口,孟师便觉得不详,他只当这军医是随军救死扶伤赶时间,号脉这般快也是习惯了,改口道:“我夫人怎样了?”

  那军医不急不慢地躬身道:“伤寒而已,我开一副药来,自然就好了。”

  “她脸色这样难看,手脚都僵着,只是伤寒?”孟师质问,转脸去看昆玉玑的面容,却真的觉察她在好转。

  军医这时也悠悠地顶了一句:“那还得问将军为何没能照顾好尊夫人,让尊夫人在冰水里泡了这么久了。告辞。”说完,这军医认真一提药箱便走了。

  军医一走,来为昆玉玑换湿衣的丫鬟们马上拥上来,喊了声“将军”。孟师惊疑不定,又亲去为昆玉玑号脉,现在他能感受到昆玉玑的脉搏徐徐强健起来,这般静静握着她手片刻后,孟师长出一口气,这才留意到站在床前面面相觑的侍女,于是站起身让她们行动,走出门去计划看看煎药那边开什么方子。但说来也怪,他出门后,站在这驿馆二楼,驿馆四方通透,竟然没让他找到刚刚的军医在那边。

  下面的将士们围坐一桌,喊着“狐狸狐狸”,似乎正在拿一条误入驿馆的狐狸取乐,更有甚者,已经拿了弓箭拉弓欲射。

  孟师皱了皱眉,房里却已经有一个丫鬟出来,道:“将军,湿衣已经换下来了,夫人袖中似乎有一封小函。”说着,将盛着湿衣的托盘呈上来,湿衣上放着一管细竹封的信函。这种信函向来只能写十余字左右,由训练过的鸟儿传信,据孟师所知,昆玉玑是从未召过这种鸟儿的。

  于是孟师便拿了那小函,并未打开,丫鬟也告退了,去看药煎好未曾。

  孟师推门进屋,再倾身看昆玉玑脸色,竟已经显出红润来,像是刚刚的苍白脸色都是孟师的错觉而已。孟师在床边坐下来,正将昆玉玑前额的湿发拨开,在火炉边将手烤暖些,将手背贴在她额头上,另一手则摸自己的额头。正在孟师试昆玉玑温度时,她突然长吸一口气,像是从噩梦中醒过来那般惊厥了一下,她看一眼孟师,突然惊道:“元一?!我怎么回来了!我都找到公主了!”

  孟师还以为她糊涂了,道:“你身上还好吗?”

  “……我身上好得很,热得满身发汗。怎么还点了碳?你也热得满头是汗了。”昆玉玑后知后觉,将胳膊从被子里抽出来,她只穿一件单衣,却还把袖子卷到胳膊肘,她翻身坐起来,像是想到了什么似的,“我得去找公主。”

  她说着便趴在床边捞靴子,孟师给她按回去,仍皱着眉,道:“你就在此歇息,适才你满身发冷,手脚都险些僵了,绝不是没事,刚刚军医给你开了一剂药,正在煎制。”

  昆玉玑迷糊了,她像是也不知道自己出了什么事一般,迟疑着问道:“我就只是睡了一觉而已吧?”

  孟师之前一直担忧她的身体,现下才想起一些离奇,问道:“你怎么在浴桶里昏厥了?回来为何也不从正门进来?”

  昆玉玑“啊”了一声,像是不知作何解释。半晌她从床头拿了一方帕子,递给孟师,道:“你擦擦汗吧,把火也熄了,我不冷。”

  孟师缄默沉静着,并没有接她的手帕。

  昆玉玑明白这一趟追击也没留什么伤口,孟师这样,却像是自己辜负他一番信任、鬼门关前走了一遭似的,昆玉玑有些懵懵然,不知该怎么说自己遇到了非人之物的事情。

  可是她往细了一想,其时她反面怙恃哥哥讲,纯粹是因为哥哥不喜欢妖怪,因此她也没想过要和别人说起这件事来。那孟师呢?她能和孟师说吗?

  她这么想,也就这么问了:“元一,你讨厌妖怪之说吗?”

  孟师愣了愣,他思忖一番,才道:“你要和我谈妖怪?”他紧接着眨了眨眼,说不上是相信了照旧想到些什么,问道,“今日你种种异常,都和妖怪有关?”

  昆玉玑没想到他接受得这么快,再多瞒他也没什么意义,就道:“对。其实我在追公主的途中,遇到一条——一条白蛇精。”说完,她抬眼看孟师的神色,见他还在听,就接着说道,“他告诉我那个河滩是什么修炼的地方,不能杀生,我杀了阿瑾么,他就把我丢回来了——就是这样。”

  孟师听完,没说什么,像是在消化这其中的信息。

  昆玉玑有些失落,正要问孟师是否不信她,孟师却转过身,将他适才放在床头的信函取来,打开,抽出里面的纸条,道:“你和我一起看。”

  “这是什么军机传信?我能看吗?”昆玉玑一边说,一边又很好奇,想着既然递到自己手上,也不等孟师再次肯定便展开了,念道,“‘风荷滩墨麒麟迭步生领地,勿杀生或引凡人进入洞府,切记’。”她读到这里,看到下面署名是“叡”,这才一下紧张起来,知道是李承叡塞给她的。

  “叡……”孟师像是将这个字在口中咀嚼一遍,就在昆玉玑盘算着该怎么解释这小我私家名时,孟师已经想到了,“李承叡?他也是妖?”

  昆玉玑没想到他立刻还能从回忆里翻出李承叡这个名字,也省得她编假话了——其实也没什么不能说的,她道:“对,就是他,你还记得他呢?总共你们就见过一次。”

  孟师像是回忆一番,才道:“他虽然是你的救命恩人,但是当着御前下了县君的面子,因此印象深刻。”说着,孟师另提一事来,“我记得他自称珠宝生意人,又姓李,我还推测他是河间李氏之后,和我外祖母有些姻亲,看来是我想错了。”

  昆玉玑愕然半晌,才感伤道:“元一,你这人——你若是个泼妇,想必你的良人想要在外偷人可是难如登天了。”说着,她自己都觉得这话说得有失偏颇,便继续解释道,“李承叡简直是河间李氏的小姐和狐狸生下的半妖,你猜得不错。论辈分,商奶奶要唤他舅舅。”

  虽然这说法若以寻常眼光来看十分谬妄,但听说是狐妖,孟师眉间一松,他思及前前后后诸多旧事,马上都能解释得通,再加之这话是昆玉玑所言,当下孟师便信了七分,他道:“刚刚他佯做军医,恐怕这信函也是在号脉的时候给你的。”

  昆玉玑推测也是如此,她点颔首,看了一眼信函,才道:“我现在再去一次风荷滩,那的妖怪似乎对我没有歹意。”

  她又要伸手去够靴子,孟师却不言语,将靴子提起来放到床尾去了,昆玉玑够不着,抬头去看他,二人四目相对,孟师缓和了神情,按着她肩膀,道:“不急,你好好睡一觉,明日再去,风荷滩已经被围起来了。”

  昆玉玑躺在他床上,撑着身子问道:“我睡这儿,你睡哪呢?”

  他们虽为伉俪,但并未圆房,就连共寝也只是大婚那一日而已。孟师以为她不自在,便伸手将被褥为她拉了拉,道:“我向来是寅时三刻歇息,况且秦中王没到,我坐在这看看书就好。”

  昆玉玑被他拉上来的被褥盖在床上,顺势倒下去,看着孟师转身去取一本书来。孟师刚一让开,她才看到房中落下许多水渍,屏风也像是刚刚拾掇好的,上头的山水画裂了一块,孟师身上怀中也洇湿一片,待孟师转身背对她坐在床头,昆玉玑便往外挪了挪,伸一只手臂环在他腰间,道:“……我是不是叫你担忧了?”

  孟师没料到她会突然抱上来,脊背僵了一瞬,放下手中的史书,看着笼中的木炭,他想了想道:“……总会担忧,但你本就是自由自在的,我不想拘着你。”

  昆玉玑听了,抱得更紧些,不由想道:他是何等好的一小我私家啊,为什么自己当初不愿意嫁给他呢?

  今日李承叡的泛起,让她又想起了他的预言:还剩两年的福运。她一向不愿意想这些事,但是这未必不是一个慰藉,昆玉玑张了张嘴,正要说自己这两年绝不行能有事,却又想到两年之后——两年之后,福运到头,那时候她会不会死呢?神仙下界历劫,总要受点皮肉之苦的吧,她虽然学剑学枪,可和真的劫数相比……那时候孟师会担忧她吗?

  昆玉玑想到,便问:“我要是早死,你会——”

  “说这个做什么?”孟师回过身来看着她,皱着眉头,像是有些生气。

  昆玉玑早不怕他了,手臂用力勒了勒他的腰,笑道:“我们在边疆,或许两年后一场大战,刀剑无眼——人固有一死,说说又何妨。”

  孟师像是拿她没措施,垂眸看了她一眼,道:“真要说?”

  昆玉玑闭上眼道:“嗯,我听着呢。”

  孟师靠在床头,道:“我给你怙恃请罪去。”

  听他这么说,倒真牵动昆玉玑的情肠来,她不想听这消极的话,又睁开眼来,躺高了些,笑道:“说我和你呢——你会娶续弦吗?”

  孟师没回覆她,只是道:“其实战场多数连安葬的时机都没有,也没几多人能知道人已经没了……只好用我的披风将你——和我能找到的所有一并裹起来下葬,一切从简,或许等大战打完,我再回来都找不到你在哪了,又或许圣上急召,回师时基础没能绕路去你那。”

  这可太惨了,昆玉玑想到自己独自在地下埋着,也不知道有没有灵魂,幸亏孟师还给她一件披风做裹尸布。但昆玉玑照旧问:“所以,你会娶续弦吗?”

  “所以,”孟师见她后背都探出被褥来凉着,将她揽住了,皱眉道,“为什么要死在乱军中?我不会叫你死在乱军中的。”

  昆玉玑见他这样说,便改口道:“那若我死在太平时候呢?譬如——”

  孟师打断她道:“别说这样不祥的话。”

  昆玉玑便不说了,只是她一句话憋在心里还没出口,她道:“我不外是想说天涯那边无芳草,你该娶续弦照旧娶吧,我和你一个在天上,一个在人间,都过得好好的才好。”

  孟师没接茬,他总是这样用缄默沉静和昆玉玑较劲,昆玉玑也习惯了,她忙道:“我也只是说说,没那么容易死的。我矫情起来就是喜欢天马行空想些事情。”

  孟师想了想,却又十分生硬地开口道:“领土是不如京中牢固,但你既然随我来了,我就一定护好你,不会叫你在领土失事——今日之事是我疏忽,今后不会了。”

  昆玉玑看他神色严肃,显然是很是介怀,便道:“我不是怪你,况且你本也分不开身去。”

  “是,”孟师顺着她话道,“幸亏军中你认识一些人,明日你拟个名单给我,今后这些人便卖力你的安危——在我不在之时。”

  昆玉玑没想到他这样部署,而且听他口吻,已经板上钉钉、决定下来,昆玉玑只得愣愣地允许了。

  孟师将她往被褥里推了推,道:“快睡吧。”

  昆玉玑这才意识到自己整小我私家像是依偎在他怀里了,一时有些羞赧,立即钻进被褥里翻了个身,长出一口气,心里觉得结婚也没她想象中那么可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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