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浅田讲百日故事

秘密

浅田讲百日故事 昆山有水 4864 2021-09-01 11:39:27

  搬进玉米胡同的第一天,我就遇见了一个水鬼一样的女人。

  晚上九点左右,巷子里一片黑暗,只有我的窗子里透出灯光。这里的居民都是些老人,早睡早起,无欲无求,他们对周遭的一切异常都已经司空见惯。

  我不知道哭声是从何时何地开始的,只听到它夹杂在风中,徐徐清晰,徐徐接近,终于落在我的窗前,像是迷踪游荡的幽灵,终于找到了可以依附的身体。

  我躲到了门后,从漏洞往外窥探,一个黑影站在劈面的墙角,雨水顺着她的发梢和裙摆往下流淌,通体湿透满身哆嗦,却毫无避雨的意思,不说话,只是大口大口地哭泣着。片刻之后,哭声向巷子的纵深处飘去。

  第二天早晨,我听巷子里晨练的老人在攀谈,一个说:“小秦媳妇的精神病越来越重了,昨天晚上哭了好长时间。”

  我大致臆测出那个女人的相关情况,她丈夫姓秦,她是个疯子,最重要的一点是,她杀死了自己出生不久的孩子。要不是疯了,谁会丧心病狂到连自己的骨血都能杀害呢?

  我想我应该找那个姓秦的男人谈一谈,他应该管好自己的妻子。

  其实,我不想和玉米胡同的任何人建设任何联系。

  我很礼貌也很冷淡地告诉开门的男人,我被她妻子吓着了。

  这个叫秦朗的男人满脸歉意,他说两个月前搬进玉米胡同,就是看中了这远离闹市区的情况,这里的老人都很善良,听说了他家的遭遇,纷纷体现同情,更不会伤害她。虽然,她也不会伤害任何人。

  “可她杀掉了自己的孩子。”我说,“她到底怎么做的?”

  秦朗显然不愿意回覆这个问题,心情很不自然,苦笑着摇摇头说一言难尽,然后把话题转移到我身上:“怎么会住进玉米胡同?”

  我说:“我是来躲债的。”

  他“哦”了一声,似信非信。

  幸亏我们缺少交结的理由,无须过多探求对方的虚实深浅,连身为丈夫的他对那个女人都毫无措施,我又能怎样?于是我说:“告辞。”

  身后传来洗衣机卷筒转动的声音,机械,枯燥,像一曲死水微澜的安魂曲。

  第二次见到秦朗,是在一个我想象不到的场所。那是一家用地下室革新的酒吧,离玉米胡同不远,我喝了两杯啤酒,微醺,却意犹未尽,想透透风之后再回来继续喝,走出后门的时候,听见争吵。

  那是秦朗,另有一个女子。女人说:“你说,我到底哪一样不比那个疯女人强?你为什么要她不要我?”

  秦朗不说话,只是闷闷地吸烟,直到那个女人开始狠狠地捶他,他才无奈地退缩到墙角:“对不起,虽然她有病,可她是我老婆。”

  不行否认秦朗是个不错的男人,他有一千种理由离开这种暗无天日的生活,惟独选择了对自己最不公正的不离不弃,这种坚持真的很难得。

  我突然没了喝酒的欲望。回到被黑暗笼罩的玉米胡同,十一点。我尽量轻手轻脚地走过每一扇窗,在秦朗家的窗下走过的时候,突然听到一种很奇怪的声音,说它奇怪,是因为我想不到会在这个时候听到它。男人极重的鼻息和女人微弱的呻吟混杂在一起,很压抑,也很放纵,像夜色降低的合奏曲中弹错了几个音符,显得那样蹊跷突兀。

  难道秦朗比我更早回来了?这怎么可能!我选择了离胡同最近的那一条路,而且,在我走时,那个女人还在纠缠着他。莫非,此间的男人不是秦朗?

  风吹得我一个激灵,看来有人趁秦朗不在家时偷偷地潜入了他家,这小我私家既然对他行踪如此了解,自然是他颇为亲近的人,对他妻子也一定很熟悉,这一点正好可以解释为什么他的妻子不反抗,因为她也同样熟悉他。

  我很同情秦朗,他的身边隐藏着一只禽兽,蒙蔽了他的双眼,羞辱了他妻子的同时也蹂躏着他们之间的情谊。

  我继续往前走。堕落的不是我,是这个世界。

  我终于见到了秦朗的妻子,他正挽着她的胳膊散步,路过我房前的时候,他对我笑了一笑:“这是我的妻子苏媚。”

  苏媚的形象和我想象中大相径庭,我以为她应该是个蓬头垢面疯疯傻傻的女人,没想到她居然很悦目,也很洁净,只是看着我的目光有些呆滞,不外,当她把视线转入到怀中抱着的洋娃娃身上时,就散发出慈祥的光线,洋娃娃有点破损,却很是洁净,通体散发着一股洗衣粉的清香,看得出来她是把它当结婚生骨血一般妥善照顾的。

  她怎么会杀死自己的孩子?我愈加疑惑。

  我给了秦朗体现:“晚上多陪陪你妻子吧,对她有利益。”他却误会了我的意思:“过几天我就要带她走了,她不会再打扰你了。”我苦笑,无言以对。

  我一直在想秦朗为什么会搬走,也许他是察觉到什么了吧,所以不动声色地离开,不声张,只为掩护一个女人最起码的清白。可他真的计划就这么放过那个男人吗?

  不久之后,我在垃圾堆里见到了那个洋娃娃,把它捡了回来,至少,它像一小我私家。在酷寒的午夜,它能收容我的恐惧和孤苦。

  平静的玉米胡同不是世外桃源,是宅兆,我在这宅兆中掩埋了很久,久到我险些忘记了那个洋娃娃原来的主人,每天晚上,我把它抱在怀里,用自己的体温将它一寸一寸焐暖,然后说晚安,用手合上她浓黑的睫毛。

  一年多,苏媚回来了。

  秦朗是这么解释的,走了一遭,照旧发现玉米胡同最好,可以把这个世界给苏媚的伤害降到最低点。看起来,他似乎基础就不知道那天夜里所发生的事情,而苏媚突然就哭了起来,她抓住秦朗的胳膊,高声地问他:“我的孩子呢?我的孩子呢?”

  秦朗竭力慰藉着她却无果,眼见她快要歇斯底里起来,我叹了一口气,跑回屋里抱来了那只洋娃娃,递到她手上的时候,鼻子一阵酸痛,幸亏她立刻停止了躁动,温柔下来。

  我到底照旧告诉了秦朗,其实玉米胡同并不像他想象的那么宁静,有一些他所不知道的罪恶,在他大意的时候疏漏了进来。

  他的笑容立刻就僵硬了,面容扭曲:“是你亲耳听到的?”

  我颔首。他点起了一根烟,猛地吸了一大口,想起什么似的,又递了一根给我:“谢谢你,其实我知道你是谁,可你放心,就冲你适才说的那些话,我也会帮你死守住你的秘密。”

  他攀上了我的肩膀,为我点着了火:“入室抢劫而已,我知道你一定有自己的理由。”

  我突然在他老实的心情之后,觉察到了一抹狡黠。他并没有体现出该有的恼怒,紧张是有的,但还没有我想象中的那样严重。另外,他抽的是两千多一条的天价烟,这一切,都出乎我的意料。

  我突然意识到,真相可能不是我想象的那样简朴。

  我是看着秦朗出门的,玉米胡同的夜来得格外早,只是七点多而已,巷子便空了,所以只有我知道他每晚肯定会出去一次。不知道他用了什么要领,能够让一个那么癫狂的女人乖乖地留在家里而毫无消息。

  在他走后,我推了推他家的门,打不开,然而稍微视察,就能发现只要轻轻一扭,那把铁锁就会应声而开,可是我终究没有勇气走进去,因为里面的那个女人是颗炸弹,说不定会在我进去之后爆炸,袒露我的位置。

  我能做的只有期待。

  这扇门到底是为谁而开?玉米胡同的夜色浓酽到可以掩盖一切,如果想要抹掉一些罪恶的印痕,这里实在是再合适不外的场所。

  这里的老人们决计不会想到,苏媚家的门形同虚设,沉闷的脚步之后,一个黑影绝不设防,熟门熟路地走了进去。

  同样的声音再度响起,像只肆无忌惮蹂躏猎物的野兽,苏媚困盹中只是发出微弱的哀叹,宛若人事不省。人在正常的睡眠条件下受到如此强烈的刺激,不行能毫无察觉,除非是被人下了药,安息药。

  接下来的几天里我跟踪了秦朗,上次酒吧中那个女人终于乐成地被他挣脱了纠缠,这一次,他跟一个丰乳肥臀的女人走进了全市最好的一家五星级宾馆。

  深夜造访苏媚的男人又换了,换了一个又一个。我终于明白了这究竟是怎么回事,秦朗为什么能抽得起那样名贵的烟,为什么能住如此豪华的宾馆,是因为有一个蒙昧无知的女人沦为了他声色犬马荒淫无度的榨汁机。难怪他会坚持不跟她离婚,除了她,谁会提供应他源源不竭轻而易举得来的财富?

  可是在白昼,秦朗是个“好丈夫”,开门第一件事是洗衣服,每天都洗,洗衣机滚筒旋转的声音无情地碾压着胡同中死寂的空气,我看到那个陪伴了我一年的洋娃娃水淋淋地躺在窗台上,晒干之后,苏媚会在阳光下收取绳索上的小衣服,很妥帖地给它穿上。

  秦朗知道我的秘密,所以我必须让他明白,我也知道他的秘密,这样才公正,这样我才不会受制于他。所以考虑了不久,我跟他摊牌:“秦朗,你是个畜生。”

  他缄默沉静了很久,终于说:“你以为我会为了那些肮脏男人的几个小钱就出卖自己的妻子?如果真是那样,让我被乱刀砍死,你没资格说我,为了钱去抢劫,你才是畜生。”

  我冲了上去,揪住他的衣领,把他狠狠地按在墙上,恼怒地告诉他,我和他是纷歧样的:“我女儿被撞瞎了眼睛,需要做视网膜移植手术,可是我没有钱,你懂不懂一个穷人看着自己最爱的人绝望却无能为力的痛苦?你虽然不懂,因为你是个畜生,一个活该的忘八。”

  他突然就停止了挣扎,端详了我好一会儿:“有没有人告诉过你,我是一名眼科专家?”

  秦朗的身份是省立医院门诊部的眼科医生:“我接触到种种各样的眼疾病人,有些人什么都不缺,就是缺少灼烁,他们对我说,只要我能医治好他们的眼睛,钱不是问题。”

  “可你为什么要那样看待苏媚?”

  “因为我恨她,”秦朗掩面痛哭,“你能不能想象,当我把我的孩子从水中捞出来的时候有何等绝望?她凭什么照旧那么快乐,就凭她有病?”

  那个孩子原来是被她溺死的。我不由战栗起来。

  六点半,巷口一辆车按响了喇叭,秦朗坐在副驾驶座上向我挥手示意,走近车门才发现,苏媚也在车上,她抱着洋娃娃,全心全意地呵护着它,似乎全然感受不到我的存在。

  我们的第一站是秦朗的家,那里有一个保姆,另有一个婴儿。秦朗和苏媚消失了那么久,原来是因为苏媚有身生产去了,她不适合带孩子,所以只能请个保姆。

  孩子被换到了苏媚的手上,立刻停止了哭泣,而那个洋娃娃,被遗忘在了角落里。假的终归是假的,终不能取代真的。

  秦朗在保姆走后对苏媚说:“记着我叫你做的事啊,要好好带孩子。”苏媚点颔首。秦朗随即带我去第二站,他说:“不要问我那是什么地方,你只需知道那里有你想要的工具就可以了。”

  他带我上了他的车,在都市中转了一圈又一圈,他不停地看着计时器,直到时间已往一个钟头,我发现,我们正行驶在回程的路上。一种想法猛然贯串了我的头脑,让我手足酷寒,我抓住他的胳膊,厉声问他:“你让苏媚做什么?是不是给孩子洗澡?”

  他的笑有一种寒潮般冷酷而巨大的力量:“你真的很智慧。”

  许多线索终于贯串起来。苏媚给孩子洗澡的工具是洗衣机,所以秦朗的孩子死掉了,可是他并没有纠正她的错误,而是让她越陷越深,我不清楚苏媚厥后生过频频孩子,但每个孩子的命运或许都是一样的,那就是在洗衣机中活活绞死溺死,秦朗不在乎,因为那已经不是他的孩子,他出卖她的身体,一是抨击她的无知,二是只有这样,他才气够拿到最新鲜最娇嫩的眼角膜。

  车在楼下停下,我尾随着他,在门口就能听见洗衣机转动的声音。打开门,看见卫生间里,苏媚正怔怔地站在那里,低着头,看着洗衣机中飞速的漩涡流动。

  我呼吸困难通体麻木,而秦朗却快步向前,手向洗衣机中伸去,我闭上了眼睛,觉得自己快要死已往。再次睁开眼的时候,看见秦朗拎着一个被泡沫淹没的稚嫩的身体,水顺着没有弹性的肌肤簌簌落下

  我恍若看见了地狱,恶魔的瞳孔,万劫不复。

  没有人注意到苏媚的袖子里藏着一把刀。

  她面无心情地扬起了那把刀,砍向秦朗的脖颈,大动脉“噗”的一声就崩裂了开来,鲜血如同岩浆迸溅得老高。秦朗手中的孩子应声而落,四分五裂,赫然是那个洋娃娃。

  我不明白苏媚为什么要杀死秦朗,也许,她凭借着一个母亲最起码的智慧,豁然惊醒,也许,是她的疯魔让她突然丧失了行为自控能力,也许,是天意。总之,有一种永远无法预测的巨鼎力大举量,在利用着我们的生死,主宰着情感和理智的交战,它让我们堕落,也给了我们在堕落中寻找救赎的力量。

  洗衣机的轰鸣结束了,卧室里传来孩子恬静的鼾声,我悬着的心终于落了下来。苏媚用浴盆蓄水,轻轻脱去孩子的衣服,把她放入温热的水中,初醒的孩子笑了。

  秦朗抓住了我的腿:“如果想救你女儿,就赶忙给我叫救护车。”

  我轻蔑地挣脱了他:“我宁愿让她在黑黑暗想象美好,也不愿让她看见被你玷污的世界。”

  我打电话报了警,在警笛迫近之时离开了秦朗的家。

  在风中,我竖起了自己的衣领,冷眼看着霓虹中流动着的散乱人影,然后一步一步走回玉米胡同,走了很久很久。

  今夜的玉米胡同,如此璀璨。

  面对我身后亮起来的无数灯光,我举起了手,然后徐徐地塞进上衣口袋,我听不清楚他们在说些什么,只看到那些深不见底的枪口,像是我生命中不行逃脱的深渊。

  在人生最后的舞台上,我掏出了打火机,却没能在猝然的枪火中,点燃手中的那根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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