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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岁,火有歌

楔子 雪下淤

冬岁,火有歌 物悲 4413 2022-01-07 20:36:35

  夜深,一盏被风撩长的油灯。

  “慕容将军,日前蒙语国与羽乐国、承若国领土动乱,常犯我南境边城。据他国探子来报,疑是蒙语与羽乐、承若国内政权动荡,朝野之争如野火。此外,远洛城外,总有小股他国骑兵活跃,等我军一靠拢,他们就会快马离开。”

  林子然立在铺满帷帐的苏勒毯上,鲜红的颜色和烛光相近。他长揖,深低着头。

  “知道了。传令下去,让远洛营七旗下三旗增派巡逻人手,紧盯紫郡国都传来的讯息,另有,若是敌军胆敢侵犯远洛城疆土,即斩!”

  慕容时远侧坐着,古铜色的肌肤与玄色长发一半藏在黑暗里,一半露在黄昏似的光里。长发被他梳得整整齐齐的,一根根浅易明白。

  他的手中拿着一本糙书,名为《三嘘》,似乎是近日来远洛城街道巷陌中流传得最开的话本,最得女子们喜爱。

  “瞧见了吗?子然。”他低声,留神在话本上,“某些野心家就快藏不住内心的欲望了。战争就要来了,他们只需要一些粗拙的借口,又或是连借口都不必须要,就会让七国再次陷入战火与庞杂中。还记得承若国第五英一事吗?那个让人可笑的借口,还真有人相信啊。什么逃出的太子?什么叛变?不外是为了战事找的一些无聊借口而已。”

  他摇头继续看书。

  瞬时间,烛火摇曳,似要熄灭。

  “我们该怎么办?该如何阻止战争?”林子然担忧地问。

  “我们这些做兵卒的能怎么办?只能举着剑,骑着马上阵杀敌。我们只要护住紫郡城,护住这不大的远洛城就已足以。阴谋、企图、心机这些……就要那些每天只知蜗居在雍容宫廷中的谋士来担忧了。

  对了,子然。第五云那孩子怎么样了?你是如何做的部署?”

  他徐徐放下旧书,轻瞥立在阶下长揖的林子然。

  “回将军。第五少年我已让他随着近日刚受处罚的百人长,姬天钧。他是一不错的止岁者,曾为一下三旗一旗之将,想必能将第五云领得规则,成为一佼佼的止岁者。”

  林子然抬头,凝视赤红桌后的慕容时远。他照旧如紫郡城时那样,舒眉时目若朗星,凝眉时盛气凌人,可厚唇上的短髭照旧让他远去了年少,多了几分沧桑、疲惫感。

  “哦,是你尽力推荐的那位姬天均吗?我记得没错的话,他前段时日是因为护一偷军饷的兵卒被降了官职。他如今被降到了那边?”他盯着林子然的神色里有考量。

  风忽地从帷帐外拨入了里面,将烛火吹得偏斜。

  “将军所记无错。他惹了少将军,如今已被降职成十人长,领着远洛营灰字旗下的第二十一分队,第五云被编入其中,成为第十人,由他亲领。”

  “为什么不将他带在你身边?”慕容时远神色阴冷,似一匹饥饿欲捕食的饿狼。

  林子然摇头,苦笑:“我如今刚为将军旗下万人长,统领上三旗,为副将之首,怎么会有时间带他,况且子然能教予他的早在紫郡城时就已倾囊相授。现在,我已经没什么可教他的了。若是有时机,可让前来祭拜的老师指点指点他。”

  “你那老师也算是性情中人了,这些年我军中能者倍出,就是多亏她每次都来指点一二。你若见到她了,请替我向她转告谢意。”他淡笑,“江湖、武林的事我不知,也不多问,更不想知晓她是何国人。但你可见告她,若是她有意,我这远洛城破雪将军麾下的副将之职她可任意挑选。”

  “是,将军,子然定会将话带到。”他长揖。

  “她姓甚名谁?这么久,我都还没问过。”

  “姓花,名澈。”

  “好。”

  慕容时远慢慢地从楠木椅上站了起来,走向一旁的武器架。那上面正摆放着他那杆通体漆黑的长枪,正如他的肤色与他的心。

  他没让子然离开,应是有话还未说完。

  “林子然,我今日再问你一遍。”

  他的声音倏地沉了下来,凛然得似枪上被刻下的无数寒芒:“你真的宁愿宁可止步于远洛城的副将,宁愿宁可止步于紫郡城中一小小的领队,又或是止岁营中一无用的教员?”

  他的目光落在子然身上,像有无数的压力汇聚其中。

  林子然久久缄默沉静。他虽不敢作答,可他的心里早有了答案。

  “你若是不宁愿宁可,不妨直言!在这远洛城中,我绝对有权利让你成为南境远洛城中第一位需入赘慕容一氏才气成为的南境之主。一旦你成了城主,你便可执掌一方,到那时,你想要什么不行以?远洛城中的女人可任你挑选,再也无人敢悖逆你的意思,只手便可呼风唤雨。

  你又何须执拗于一青楼女子呢?她又有什么值得你留恋的?你若是在意你母亲,你大可将她接来远洛城中居住。我去紫郡城时,曾见过你母亲在林府过得是什么样的生活。”他的声音无比阴沉,有隐隐的怒意。

  林子然缄默沉静片刻后,竟抬眸与慕容时远对视,不惧他的怒意与威压。

  “谢将军提拔!可子然意不在权贵、更不在这天下。子然,只在乎那么几小我私家,只在乎远在紫郡城的家。”

  “请将军恕罪——”他猛地跪下,可他的声音却铿锵有力、坚定无比。

  “林子然——”

  他即将要发怒,但怒意就这样停在了这句话的尾音里。

  他睁大了眼睛,恼怒就藏在眼神里,像火一样,然而他照旧强压住恼怒后长吐了口气:“我知道了……既然你心不在此,就滚回你温暖的被窝里去罢。”

  猝然间,一阵尖锐、难听逆耳的女声在帷帐外响起。

  “慕容夫人,将军不在帐里。您请回罢!”门外的侍卫无奈阻止,高声地喊,像在往屋内通风报信。

  女人勃然震怒,一巴掌狠狠地掴在了侍卫脸上:“滚开!陈时远,给我滚出来!陈时远!”她的步子没停,提着裙摆就往帷帐内赶,“我儿慕容席一事你须要给我一个交接!陈时远!”

  她撩起帷帐,就急急遽地冲了进来。

  帷帐内。

  林子然正跪在苏勒毯上与慕容时远对视,被她的怒吼声打断。

  慕容时远闻声后叹了口气,朝他挥袖:“子然,既然你心意已决,就放手去做罢。后日借调之事,就说是我的口令,你若是查到了刘劼元踪迹,那便今年末背着肩负回去,关于你的调令,我也会派人送至紫郡城中。你若是查不到刘劼元踪迹,你……也回去罢。”

  这一刻,他的眉目里也满是疲惫,纵然长发梳得再怎么整齐、油光再怎么亮,也无法遮住刻在脸上的皱纹与黑发里的一根根银亮鹤发。

  他已经老了,不再年少气盛,不再不甘于平庸,不再愿意为了权势拔剑见血了。

  “退下罢,我与夫人有话要说。”他转身,背对着林子然与她身后正疾步走来女人。

  “应——”林子然低头退下,只对这少少谋面的慕容夫人急遽一瞥。

  他放下帘子,望着一边捂着脸眼睛湿红的侍卫。

  “哭了啊?”他没心没肺地笑,却从怀里取出一块从紫郡城刘掌柜家买来的粉末糕,他都不怎么舍不得吃。

  他递给了侍卫,轻拍他的肩:“下次见了夫人,记得只喊,别拦,否则会被打的。”

  “好吃吗?是才入伍的?”他又问。

  “好吃。今年才入的行伍。”年轻的侍卫点着头,一口口吃着,“这不是南境的糕点。难不成是林副将从紫郡城带来的?”

  “是啊——给你的兄弟们也带几块吧。”他又慷慨地从怀里取出一包油纸包住的糕点,“你们还很小啊……为什么入行伍?”

  “我的兄长被恶岁杀了!我要替他报仇!”他恼怒地透出凶狠的目光。

  “辛苦了。”他又拍了拍他的肩,没说什么慰藉的话,因为他知道,愿意在远洛城中入伍的男人,要么是恨,要么是爱,横竖没什么人是为了出人头地。

  说不定明天,他们就会死在这里,连着自己,一起葬在了无人烟的乱葬岗里。

  他接过糕点后,咧嘴直笑:“不辛苦,谢林副将。”

  “好了,跟我走罢,一会儿里面会很吵的,今天你也早点回去歇息。”

  林子然没多话,瞧着寂静月下的南境。

  这里,纵然是早春也会有一层厚厚的雪积在地上、挂在帷帐上、附在甲胄上、凝在心里,就连那轮银月都市被抹上青霜,藏在云雾中。

  雪很是洁净、白素,像送终人衣着的素缟。他们在雪上踩出一个个脚印,一直走向了远方。

  直到这时,脚印才会露出雪下肮脏、满是污泥的土地,可那里却浸有他们的血、埋有他们的骨、藏着他们火热的心,纵然它瞧起来如此污浊不堪。

  “陈时远——”

  恼怒的女人推翻了点在桌上的长灯和堆成一厚叠的文牍:“你为什么没带我儿慕容席回来!你为什么不杀了伤害我孩儿的人!”

  慕容时远面色平静,转身看她:“慕容席的处罚是由紫郡公主亲自下令的,文书差不多也送至府邸上了。那个名为第五云的孩子也是由百官一起保下来的,牵扯的人与事不是你我所能动摇的。你若是动他,你就等同于找死。”

  “我不管!你去杀了他!”她恼怒地吼,“纵然是紫郡公主也不能流放我的孩子!哪怕是紫郡城,我也要带兵领我的孩子回来!”

  “带兵?”慕容时远冷声,有哂笑的意思在话里,“就凭你?一个只会和男人放纵的女人会带兵?你怕是要带着一群病恹恹的亲兵在路上做轻易之事吧!”

  “你说什么!”她恼怒地涨红了脸。

  一时间,她精心装扮的妆容在昏黄的烛光下显得苍白渗人,如黄泉里的白面鬼。她的嘴边有一颗桃花痣,很抢眼,上面有一双丹凤眼斜挑着,怒意满面,气得头上的玉簪子直抖。

  “你算什么工具!忘记了你现在拥有的一切是谁给你的吗?若不是我,你现在还在被七国通缉,是谋害上一代城主的杀人犯!若是让远洛城的子民们知晓了军纪严明、行事朴直不阿的破雪将军居然是一杀人贼子,他们又会如何说你?”她一双细长、枯瘦的手从宽袖里伸出来,爆满了青筋。她抓住慕容时远的甲胄,对着他吼叫,“若非我,你还住在远洛城叶柳街的破草房里!你就该守着你那青梅竹马,守着你的老母亲,做你的白昼将军梦!”

  “呵呵——”他并不恼怒,竟咯咯地笑了起来。

  “你忘了是谁杀了我的母亲和妻子吗?我为什么不杀他?他该杀!你,其时我也该杀的……”他一双如饿狼般阴狠的眸子直勾勾地盯着疯女人,似乎要生吞活剥了她,“若是让远洛城的子民们知道上一任慕容将军的宝物女儿居然浪荡成性,子孙满堂却没有一个是你与破雪将军的孩子,你又该以何颜面面对远洛城的黎民?”

  慕容时远挣脱了她的手,与她恼怒的目光对视:“紫郡城可不是你的慕容府,就算是远洛城,紫郡公主也只需要一道诏令,就可令你人头落地。你还想带兵,知道什么是领兵吗?那可不是你在床上那点功夫就能领得好的!”

  “你——”她恼怒地直咬牙。

  “慕容长衿,滚回你男人成群的床上去,滚回你只手遮天的慕容府去!这里是远洛城军营,是一群真正男人在世的地方,可不是一群娇柔酥骨的妖男在的地方。”他瞪大了眼睛,亦怒吼。

  这一吼,彻底把她给震住了。

  她上一次见到他如此恼怒,照旧在他们二人都无法忘记的那一夜。

  “啊——”

  她发狂似地尖叫着,掀翻了赤红长桌,撕碎了写满字的文牍,扯断了帷帐里的红色长帘。

  “你不去杀他,那我去杀了他!你带来的那小我私家是叫第五云的人是吧,我现在就去杀了他!”

  她像个疯子一样,掀起帷帐的帘子,杀气腾腾地离开了。

  一时间,帷帐恢复了寂静,可里面摆放的工具却一片狼藉。

  慕容时远久久地盯着还在晃动的帘子,帘内却因为少了几盏烛火落得无比昏暗。他没有去收拾,只是坐在木椅上,长长地叹了口气。屋内,只有放着破雪的架子没有被推翻,因为她知道,这是他的命根子,所以她不敢动。

  长夜幽静,他如一块石头似的坐在椅子上,闭上眼。

  他在想着他为什么会对林子然如此纵容,为什么会如此失态地恼怒:或许是因为他选择了守护那个破旧的家和那个爱着自己的女人,纵然她什么都没有,只有一颗爱着自己的心,而不是像他一样,选择了权与力。

  所以,他对林子然好,是想看着他好好地走自己没有选过的路,以此来寻得丝丝慰藉。

  至于他为什么会恼怒,或许是恼怒如今的自己和当初那个心中萌生出恶的自己。

  那慕容席……他只是他们这些恶人种下的恶,生出来的果而已。

  他的旧事,终究只是个写在话本里的落俗情节——一个不甘平庸的男人迷失在权利里,迷失在心中萌发的恶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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