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来临前，从昨日晌午开始一直下个不停的春雨总算止住了，空气很是清醒，东面张扬而起的内幕徐徐笼罩了天空，淡薄的晚霞被黑暗挤进大地，繁星的光线落在臧谷城城楼上，覆着黄土的藏青色石砖焕然一新，展现出一座古老城池应有的庄重与威严。
海云一行人沿着来时的路前行，经过临水镇旁的郊野，穿过森林密布的官道，但并未发现郭槐扔掉的小宝瓶，看来被什么人捡走了。
据说那场屠杀事后，经过此地的人经常能在深夜遇见冤魂，而且，冤魂会发出婴儿似的啼哭，村民们都说，那是死去的人转世投胎，正从婴儿做起，等他们长大成人，就有能力寻仇了。
蜚语越传越邪乎，就连四周的山贼也不愿轻易来到这边，畏惧做了亏心事，等到鬼敲门。
海云倒不畏惧。
他知道这只是坊间谣言。
前天夜里，他们在四周寻找了很久，没看到瓶子的踪迹，就连郭槐都感应不到它的存在。
既然如此，只能放弃寻找，接着赶路前往游云峰了。
今晚，他们已经抵达了臧谷城。想到或许一个月前，自己和万山提心吊胆的离开此地，没想到这么快就返回，让海云觉得世间万物似乎皆有定数一般，从什么地方开始，就会从什么地方结束。
他们找到一间自制的客栈，四小我私家，两间房，今晚休息，明天一早就出发，争取后天下午抵达游云峰，事情就这么定下来了。
“今晚你可不能自己跑出去了。”杨眠盘膝闭眼，打趣地对海云说道。
“我知道。”
“听不出你说这句话的诚意。”
海云只是淡然一笑，没再多说什么，他站起身望向窗外，突然发现客栈周围十分喧华。不应该了，他们特地挑选了静僻之地，就是为了感应周围，一旦有什么风吹草动，能立刻反映过来，这地方不应这么喧华。
海云探出头，看到客栈前狭窄的街道上居然挤满了人，华美的绫罗锦缎，芬芳的胭脂水粉，璀璨的珍珠宝饰，似乎一朵朵在夜晚绽开的海棠，面对任何人都是笑脸相迎。
这不是喧华，而是热闹。
海云连忙叫杨眠过来看。
两人都面面相觑，不明白这些人穿得这般喜庆，究竟是要去做什么。这时，房门外传来急促的敲门声，打开门发现万山和连轼非都洗面革心，换上能找到的最洁净、最整洁的衣裳。
“你们这是……？”海云纳闷。
“今天是上巳节！”万山看起来像是强打起精神，用没有底气却热情洋溢的声音告诉他们，“今晚臧谷城有赏花灯的节目，就在长江边上，我们快去看吧！”
说罢，她就抓着海云的手腕，拉着他走出了房间。
连轼非和杨眠只得耸耸肩膀，随着二人走上了大街。
杨眠低声问道：“不怕被连觅发现？”
“如果她真的泛起，我一定会杀死她。”连轼非在人群中说出吓人的允许。
幸亏，所有人都陶醉在喜庆的气氛中，没人听到这位美丽的异域女子口中居然说出那么心狠手辣的话。
杨眠点了颔首，跟紧前面几人的法式。
街道上挤满了人，轰轰烈烈向着长江北岸走去。
高举的火炬从臧谷城北一路绵延向江边，似乎色泽醒目的银龙，一路上能听到各式腔调的引吭高歌，那些祭司、羽士和僧人也加入了这场热闹特殊的盛宴，在上游河段发作灾难的当下，一场美妙的节日可以在很洪流平抚平人们躁动不安的心。
万山也是这么想的，所以她才尽力怂恿连轼非一同加入。她们不能被过往的悲痛拖住法式，必须抬起头。
“待会儿的花灯会点亮整座长江！”万山高声冲着海云喊道，“我们要走快点，否则到不了前面了。”
“好，走快点。”海云笑了。
这是办不到的事。
前面人山人海，人头攒动，摩肩擦踵，基础留不得一点漏洞，即即是雍容华贵的车驾，也被人群的洪流挤来挤去。平日养尊处优的富朱紫家和达官显赫都得不到丝毫优待，只能摆出一副不情愿的苦笑，融在黎民之间——这绝对是相当稀罕的场景，那些官老爷怎么会被人们推搡？但他们现在，确实陷入了这番苦境。
海云感应一丝惊奇，但注意力很快被更远的江面吸引。
长江满载了星光！
无数朵莲花灯从江边泛起，顺着水流偏向，徐徐飘荡在一望无际的江面。
喧哗而嘈杂的人群平静了下来，都在目送花灯远去。
似乎在告慰死者与生者。
“咻——”
万籁俱寂，被一声长啸打破。
一道火光从黑压压的人海中泛起，如直冲云霄的飞鸟，在天际之下划出一道优美的淡红色直线，尾端的光线瞬间消散，众人抬头望去。
“嘭！”
一朵牡丹绽开了，由内而外，由红至白。
“是花啊。”万山喃喃道。
“嗯。”
海云抬起头，嘴角情不自禁地咧开。
嘭！嘭！嘭！嘭！嘭！嘭！
又有六朵花在空中绽放，绚丽的辉煌转瞬即逝，尔后，更多的光线接踵而至。
很久以前，上巳节是祭祀祖先和神仙的日子，随着时代变迁，仙界泛起，这古老而神圣的节日逐渐演酿成人们娱乐、春游的沐日，许多传统习俗都被淡忘了，唯独送花灯和放烟火，始终传承。
因为太美了。
人都是爱美的，更爱盛大的美。
陪同啸声，无数的烟火从大地释放，在空中画出犹如天梯般的红色桥梁。
五彩斑斓的光让人像是置身幻梦。
海云突然想到儿时和怙恃寓目烟花的那个晚上，他那时太小，预计不到四岁，那照旧高昉叛乱前期，他居住的乡村依旧太平，战争的紧张局势尚未触及到一个孩童的心底，他用无邪又充满畏惧的视线望向天空，看到红红黄黄、蓝蓝绿绿的巨大的花在眼帘绽放，又转瞬即逝，似乎沧海桑田在眼中一闪而过。
他紧紧靠在母亲的身边。
那时的他，第一次感应伤心。
为什么会伤心？
他从来都想不明白，直到今天，他突然明白了。
因为他畏惧自己的生命就像烟花一样，绚烂而短暂，终将被人遗忘。
他不想被遗忘，所以才想活下去，活久点，活成真正的神仙。
海云突然笑了。
万山也笑了。她看到海云开心，自己也很开心。她已经很久没有无忧无虑地笑了。
父亲重病之后，心头始终压着一块移不开的巨石，她因父亲的病情而伤心，但真正让她惆怅的是，她知道自己总有一天要面对家人和朋友的离去。
就像烟花一样。
谁也抓不住时光。
她能做的，只是记着烟花最美好的刹那，在往后漫长的人生路途中细细回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