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周六到了,沈默如约来到校门口,等着江海洋带她去画室当模特。
他们所在的高中门禁森严,就是本校学生,在周末也不能私自进入校园。然而,艺考生除外。因为他们周六还要上一整天的艺术课。所以自由收支校园,是他们的特权。
“嘿!默姐!真准时!”江海洋不知何时,来到她身后,拍了拍她的肩膀道。
“相相互互。”沈默很不习惯江海洋一口一个默姐,搞得她跟黑社会老大似的。
不外,总不能让他管自己叫“默姨”吧?搞得跟后妈似的,那就更奇怪了不是?
也罢,随他去吧!
随着江海洋进了学校大门,黑脸的门卫大叔也不带个拦的,只是抬头看了一眼,还微微颔首。
沈默不禁腹诽:“这艺考生,面子也忒大了!”
说来也是,艺考生一直是学校的一面标杆。这个班的学生,每年考上各台甫校的人数可不少。而且许多年后,指不定还能出几个名人呢。绝对属于在学校里,能横着走的那一类人。
虽然,像沈默这种艺考班里的非艺考生除外,他们完全就是来凑数的小虾米而已。
因此,今天的沈默,总觉得自己有点仗势欺人的嫌疑。
沈默随着江海洋来到学校钟楼旁的一幢修建物前头——两层楼的红砖绿琉璃瓦小洋楼,中间挂着一红底金字牌匾,上书“诗楼”二字。
据说这小洋楼已经有些年头了,是受掩护的文物呢。
就这样一栋小楼,配给艺考生们作为画室,让他们专用,就足以看出学校对他们的重视水平了。
“默姐,请吧!”江海洋往退却了一步,来到沈默身后,扶着她的双肩,将她轻轻推进了门内。
屋内没有开灯,阳光从窗外透过玻璃,斜射进来,在屋里打下一道道光柱,细细的粉尘立刻无所遁形,在光柱之中旋转跳跃。
这些年轻的准艺术家们,三三两两地围坐着,或欣赏字画作品,或讨论着什么作画细节,或摆弄着石膏像和丝绒布,或爽性望着窗外不远处的树影入迷……
他们见门外有了消息,只一抬眼,又继续陶醉在各自的世界中了。
只有和江海洋特别合拍的那几个,冲沈默点颔首,再偷偷朝江海洋竖竖大拇指,以表达自己的钦佩之情。
沈默转头看了眼正嘚瑟地扬起下巴的江海洋,恨不得把他那悦目的脑袋卸下来,丢到窗外去。
不知是谁招呼了一声:“模特到了。”各人便聚拢了来,有人拉上了窗帘,有人拉亮了一盏带罩的灯泡;不需要任何人付托或协调,各人各司其职,井然有序。
江海洋把沈默部署在最中间的那张靠背椅上坐下,接着搬了张小板凳,大大咧咧地坐在了她的正前方。
此时,大多数人已经找好了各自的位置,竖着画板,用画笔在自己跟前比划着,似乎在考虑该如何下笔。
画室里平静极了,沈默险些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声。看着各人的认真劲儿,她深深呼出了一口气,徐徐进入了状态。
眼前的江海洋褪去了平日里的玩世不恭,完全陶醉在了作画的气氛之中。
只见他的双眼切换于沈默和画纸之间,手上的行动却一刻未停。他的嘴巴抿成了一条线,眉头还轻轻地蹙着。
都说男人认真的样子最帅。这样看来,这些少年们专注的姿态,也是相当迷人的。
沈默细细视察着周围的这些同学,突然能理解学校对他们另眼相看的缘由了——这样一群怀揣着梦想,又肯奋力拼搏的孩子,总是让人欣慰和充满期待的。
不知不觉中,沈默扬起了嘴角,心情也格外舒畅。
窗外鸟儿欢鸣,沈默也不知道自己坐了多久。隐隐觉得手脚有些麻木,脖子也僵硬极了。
“嘿!今儿的模特太敬业了!一动不动,一句空话都没有!”不知是谁赞了这一声,画室里响起一阵低笑。
“累吗?你可以稍微动一动,不用那么拘谨。现在各人都在修细节了,需要休息一下吗?”江海洋终于从他的画作中走了出来,恢复他话痨本色,开始体贴起沈默来。
“真的可以动吗?我出去走一走再进来好吗?”沈默不确定地询问,她发现自己连讲话也不是太利索了。
“可以可以。我陪你!”江海洋“腾地”一跃而起,高声道,“休息十分钟哈,模特也需要休息啦!”
江海洋双手轻推着沈默的肩膀走出了画室,留下身后不只是谁那淘气的一记婉转悠扬的口哨声,接着又是一阵低低的哄笑。
“别理他们!皮得很!”江海洋是个快乐的男生,沈默险些没有在他眼中看到过哀愁,“走!请你喝奶茶!”
江海洋带着沈默,散步来到周末尚在营业的学校小卖铺,点了两杯奶茶,并肩往回走。
“你们每周六都是这样渡过的吗?下午还要继续?”沈默随便扯了个话题,制止无言的尴尬。
“对呀。这是常态。下午老师会来,有时给我们上课,有时给我们改画。”江海洋把脚边的一颗小石子踢得老远,“默姐,我喜欢画画,却不想将它作为专业来学。艺考其实是我爸的意思,他说这样上名校的几率高许多。你说,人在世为什么总是如此无奈?”
沈默顿步,抬头看向少年的脸。婆娑的树影,在他脸上打下点点光斑。
这样迷茫的语气,像极了那个年纪的她,也像极了十六岁的方馨。
是不是每个孩子到了这个年纪,都市一样迷茫——对未来的不确定,对理想的憧憬,对现实的妥协,以及对心中执念的抗争……
“那你想学什么?”沈默觉得自己的母爱泛滥,连语气也随着柔软了许多。
“我想考医科大。”少年眼中有光,灼灼燃烧。
“从自己的分数、兴趣,以及家庭实际出发,学医需要七年,分数也是蛮高的。你也可以跟前几届考上医科大的学长学姐们联系联系,了解一下学医的生活和前景,究竟是不是你想要的。虽然,最后还得和家里人商量。诉苦是解决不了问题的。”沈默望向他那黝黑得如一汪深潭的眼底,以一个过来人的语气道。
江海洋静静地听着,若有所思。突然,他用力地几口吸光了手中的奶茶,以三分投篮的姿态,将空瓶连同底下的“珍珠”,在空中划出了个优美的弧线后,稳稳地丢进了垃圾箱里。
接着,这个臭美极了的少年,兴奋地握住了沈默的双肩,弯下身子与之对视道:“默姐,我发现你好睿智啊!回去我就和那老头说!”
沈默退了一步,拉开他俩的距离,咬着吸管,皱着眉道:“江海洋,托付你别动不动就抓我的肩膀,让人看了影响欠好!有话好好说就是了,淡定点儿行不?”
江海洋欠美意思地抓抓头发,打哈哈说:“身正不怕影子斜嘛!除非你心里有鬼!”
“你怎么老是这句!算你说对了!不是我心里有鬼,姐姐我自己就是个鬼!重活一世的还魂鬼!你畏惧了吗?”沈默也是豁出去了,口无遮拦地瞎说大实话。
“你要是鬼呀,那我就是宋定伯!专业抓鬼,还能把你酿成小绵羊!炖了吃了!”江海洋脑回路亦是清奇,脸不红心不跳地接得顺溜。
沈默一颗“珍珠”呛在喉间,吞也不是,吐也不是,猛烈地咳了起来。
江海洋赶忙帮她拍背,并把沈默剩下的那半杯奶茶也丢进了垃圾桶里。接着任他翻遍了口袋,却怎么也找不到一张纸巾递给她。
沈默咳得面红耳赤,涕泪横流,好一会儿才缓过神来。她虚弱地瞪了江海洋一眼,到诗楼旁边的水龙头处洗了把脸,漠视了跟在她身后,一脸做错事的孩子般心情的江海洋,又重新坐回了模特专属的那张“宝座”上。
“哟,江大蒜,你这是把人家女人怎么欺负啦?哭成这样……”不知哪个看戏不嫌事儿大的嘴欠了一句,屋内又是一阵哄笑。
“还画不画啦?哪儿来的那么多空话!”江海洋难得发个火,声音大得有些骇人。
沈默被吓了一跳,循声瞟了他一眼,双眸依旧红通通的。
江海洋立马怂了,狗腿子似的打哈哈道:“不是,默姐。你别生气!他们就是皮,没有恶意。都是我的错,我嘴贱,欠抽好吧?害您老被珍珠奶茶呛着了。小的知错了啊!”
江海洋故意把音量提高,让室内的人都听得见。
沈默明白他的良苦用心——这样既保住了她的面子,又道清了两人的关系,省得别人胡乱怀疑。
沈默本也没怎么介意,于是忍着笑,故作生气地白了他一眼;最终照旧绷不住,真就笑了出来。
江海洋如获大赦,长长舒了口气,又专心投入到画作当中。
其他人亦敛了笑意,在自己的作品上修修改改。
瞬时,画室又归于平静……
直至放学铃声响起,各人才如梦方醒,陆陆续续走出了画室,相互道划分开。
沈默站起身来,环视了一圈,看着各个偏向的自己跃然纸上,心中更是一动。
其实,她会来当这个模特,也是出于叛逆心理。她就是要改变历史,做之前没有做过的事情,看看那位所谓的“神”会有什么反映。
当她站在江海洋的画作前时,着实被震撼到了。
虽然是用铅笔画的素描画,但每一个细节都掌握得很到位,连上嘴唇那微微上翘的弧度和嘴角边的那个小梨涡,都一模一样地刻画了出来。
沈默细细端详,感受就像照了张黑白照片似的。要害这照旧张正面半身像——怎么看怎么像那“人生的最后一张相片”来着。
哎,这孩子,该夸他画技精湛好呢,照旧该说他傻得可喜好呢……
最后,江海洋还真的把那一张黑白素描画像送给了沈默,右下角认认真真地签上了他的名字和作画日期,说是等他以后着名了,老鼻子值钱了!
好吧,沈默也就抽了抽嘴角,艰难隧道了声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