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早断了奶的孩子,就似乎失去了一层屏障一般,体抗力骤降。加之换了个陌生的情况生活,难免生出诸多的不适应来。
小小的方馨也不例外,动不动就生病,没日没夜地折腾。
沈默看在眼里,急在心头。
张桂兰经常在夜里给孩子物理降温。一脸盆温水,一个热水瓶,一条毛巾,一遍各处擦拭着小脸和小身体,一忙活就是一个通宵。
小方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瘦了下去,一张小面孔病恹恹的,叫人心疼不已。
看着瞬间苍老了好几岁的张桂兰,沈默心如刀绞,恨不得接过母亲手中的毛巾,替她分管分管。
再望向方馨那没了生气的眼睛,她更恨不得紧紧抱住女儿,给她独属于母亲的关爱与呵护。
在此之前,她从不知道张桂兰帮她带孩子竟吃了这么多苦。
因此,每每追念起自己以前经常责怪张桂兰不会照顾孩子,诉苦她把方馨带得又瘦又小,沈默便不禁愧疚万分。
养育孩子是母亲的责任,而自己却以事情为由,把本该抗在肩上的担子交由了孩子的外婆代庖,而又反过来站在道德制高点对老人家指手画脚,现在想来,实在是可恶至极。
“阿兰,馨馨好些了没?”一大早,外婆迈着她还算矫健的法式,伛偻着背,来到张桂兰的屋里,一把接过瘦小的方馨。
“烧退了,就是不太吃工具。”张桂兰一脸疲惫隧道。
“小家伙!太婆弄点儿什么给你吃呢?咱们吃点儿藕粉吧。”外婆慈祥的目光始终透着股坚定。沈默觉得,天大的事到了太婆那儿,似乎就跟没事儿似的,便也莫名地心安了许多。
方馨就这样磕磕碰碰地生长着。这一回,沈默跬步不离地陪伴她——看着她学坐、学爬,陪着她咿呀学语,心疼着她的长牙发烧……
沈默真希望日子过得快一些,方馨能迅速长大,回到她的身边,不再受苦;又希望时间过得慢一些,已往错过了孩子生长的点点滴滴,这一次,她想好好补回来。
寒来暑往,方馨一周岁了。凭据习俗,孩子要“抓周”。
张桂兰把算盘、书本、毛笔、钱币、胭脂和针线盒等物品一一摆放整齐后,抱着方馨在两米开外停下,最后把孩子轻轻放在了地上。
“馨馨,去抓一样吧!”张桂兰拍拍方馨的小屁股,语气中透着雀跃和期待。
方馨扭着小屁股,飞快地向前爬去。她径直抓起那张百元大钞,一骨碌坐起身来,扬了扬小手臂,笑得咯咯作响。
“哎哟,我的小财迷呀!你妈妈其时抓的可是书本哪!你倒好,直奔钱去了!”外婆双手一拍,笑得前俯后仰,充满皱纹的脸上,绽开朵朵“菊花”。
张桂兰也笑,只是她还不死心,想夺下方馨手中的钱币,再来一次。
可是方馨怎么也不愿松手。张桂兰越是抢夺,方馨越是稀罕,就差把那张百元大钞塞嘴里吃了。
沈默看着这一老一小的互动,笑得肚子都疼了……嗯,如果灵魂也有肚子的话……
夜里,方馨又不牢固了。只见她胡乱挥舞着手脚,哼哼唧唧地哭闹。
张桂兰本就睡得不牢固,立即被吵醒了。她下意识地伸手探了探孩子的额头,马上吓得睡意全无。
张桂兰赶忙起身,用备在床边的热水瓶调了些温水,给小方馨擦拭起来。
沈默心急如焚。方馨这才恰好几天,怎么又烧起来了呢?
张桂兰一遍各处擦拭,也不见有所好转。看看手表,也才半夜两点。张桂兰咬咬牙,穿好衣服,给方馨也收拾妥当,点了点钱包里的现金,带上病例票据,抱起了方馨就往外走。
路过外婆房门口时,屋里的灯亮了。外婆开门探出头来,也不多说,径直塞了两百块钱给张桂兰,抚慰似的拍了拍她的肩膀,温柔地看了一眼方馨,随即轻轻地合上了门,熄了灯,似乎一切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在老宅的这段时间,沈默明白了一件事:张桂兰带着方馨回来投靠娘家,过的是寄人篱下的生活。
外婆子女众多,树大分枝。如今舅舅们也都有了孙辈,各自有了小家,这里已经不再是她小时候的那个“外婆家”了。
各人虽然嘴上不说,但一个出了嫁的女儿,带着外孙女回来长住,又占着家里最好的房间,老人家好吃好喝地招待着,还资助带孩子,这一个个的难免心中有些不是滋味儿。
所以,外婆偷偷塞的这两百块钱,也欠好过明面儿。张桂兰不敢声张,默默接了过来,急遽出了大门,徒步往医院赶去。
幸而医院不算远,张桂兰抱着方馨走了十多分钟的路程,很娴熟地挂了急诊,找到了值夜班的医生。
“医生,孩子烧得厉害……”张桂兰有些哽咽隧道。
被打扰了夜梦的年轻医生显得有些不耐烦,给方馨随便检查了一番,行动还挺粗鲁。张桂兰屏住呼吸,一脸的紧张。
“怎么带孩子的!都病成这样了!”医生诉苦道,“这个样子,我们医院是不能收的,你到别处看看吧!”
“什么?医生!孩子早上还好好的。这泰半夜的,你让我们到哪里去呢?”张桂兰终于忍不住了,声音有点儿大,还微微哆嗦。
“大婶,不是我不收,是孩子病得太厉害,我这儿不敢收了。”那个医生见张桂兰如此激动,便耐着性子,跟她解释道,“你去妇幼保健院看看吧。他们那里儿科更专业,有些特效药,是我们这边没有的。”
沈默气得双拳紧握,把这个无德医生的祖宗十八代都问候了个遍。
这明白就是推卸责任嘛!虽然他的话里有一定的原理,但一看见严重一些的病人就拒之门外,怕担责任,那对于这样的医者,仁心不就是一纸空谈了吗?
也罢,庸医一个!沈默随着张桂兰飘了出去,心中的无力感顿生。
张桂兰抱着方馨,继续赶路。她把方馨紧紧护在怀里,生怕孩子吹着了夜风。
泪水从她的眼角滴落,她也没有余力擦拭一下,只能用力吸一吸鼻子,更卖力地迈着步子前行。
方馨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张桂兰时不时地用脸靠了靠孩子的额头试温——似乎不是那么烫了——她的眉头总算舒展了些。
“馨馨,放心吧。有奶奶在。总有医院肯收咱的!”这话像是慰藉方馨,更像是在慰藉自己。
沈默的鼻头一阵酸涩。可是作为灵魂的她,连泪都流不出来。心痛如绞,却也无能为力。
那个缺德的医生是对的,方馨这是染了一种很厉害的病毒,需要特效药。
到了妇幼保健院之后,医生给方馨扎了一针,后半夜就开始退烧了。
多亏了外婆的那两百块钱,张桂兰倾囊中所有,越日下午,终于带着方馨回到了老宅。
沈默险些快被愧疚感淹没了。
想想已往,她每个月给张桂兰1000块钱,还觉得自己给得不少了。而张桂兰也从来没有再向她多要过一分钱,所以她总觉得自己做得通情达理。
现如今她才知道,光是方馨生病的花费,那一千块钱,都少得可怜;更别说是养孩子的这一路辛劳,这真让沈默羞愧得无地自容。
经过这一番折腾,原来已经能蹒跚几步的方馨,竟又没了气力;足足到了一周岁零七个月,才徐徐学会了走路。
唯一令沈默欣慰的是,小女人的语言能力惊人。一周半岁左右,就能说完整的句子了。
小家伙经常坐在厨房的竹方凳上,目光追随着奶奶忙碌的身影,絮絮叨叨地问个不停:“奶奶,这条毛巾是谁的呀?”
“太爷爷的!”张桂兰总是习惯性地抬一下眼,耐心地回覆方馨的每一个提问。
“那条毛巾是谁的呀?”
“是太奶奶的!”
“适才走已往的是谁呀?”
“那个是三舅公!”
“那三舅婆在哪儿呢?”
“买菜去啦!”
……
沈默蹲在一边,盯着这个小话痨的两瓣小嘴,噼里啪啦地说个不停,恨不得一亲芳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