穹洲大地上的所谓“江湖”，曾是一个各路武林门派纵横的地方。所谓“江湖人”，即是凭借武家功夫，在江湖中闯荡的人。他们随性自由，从不把官家朝廷放在眼里，而反而当官家欺压黎民的时候，江湖中不管是正道邪道，都要跑出来管一管。
正道者执掌正义，邪道者追求至上魔功。据说曾经穹洲的江湖人不下千万，门派丛立，武林争霸，正邪纷争不停。然而仙家盛而武家衰，江湖却在仙人降临后，短短五十年的时间里竟近乎消失。
因为仙术不仅进入了生产，也攻击了地下的行当。仙人们资助朝廷轻易控制了那些所谓江湖的地带。而江湖人虽然多，但武功修行时间长，要练出武家的内功真气来起码需要十来二十年，反观仙术，术师一旦入行，便得了元神力量。因此这二者之间较量，实在是摧枯拉朽，武林几无反抗之力。
自当城中在仙人的指导下林立起了座座工坊和高楼大厦之后，剩下的江湖人便回到了山间乡下，而留在城里的部门江湖人，要么开始融入世俗，要么就酿成了前城街头的混混。
因而江湖人泛起在禄城，原来就是不正常的，而江湖人泛起在仙术师的土地，就更是极不正常。而剑客，恰恰就是往昔江湖人的代表。
韦渚虽然不是江湖人，他只是一个术师学徒。这身功夫自然也是从街头学来的，前城里另有许多江湖人的残余。前城的地下世界有许多武斗的赌局，那是前城人贫乏的生活中少有的乐趣，也是韦渚和鹿凌驹的乐趣所在。但他们每在前城的地下武斗中打败一个妙手，绝不会要他的钱，而是会叫他以武功作为交流，二人的百家功夫由此而来。
韦渚刚刚所施展三个招式，尽皆是从武斗赌局中学来。但剑术却习自是一个姓徐的老头。徐老头以前混江湖，老了便随着儿子到禄城住。江湖人脾气大，招惹了流氓流氓，自己年老体衰却斗不外，被韦渚与鹿凌驹二人所救，以这旧式的剑法做回报。但究竟二人用拳脚多，铁器少，故没有往深处去钻研。
如今逼不得已，韦渚自然无法在空中对伏先生用什么跤技拳法，便只能以剑术一试。此一招快剑，便叫做“回鹰式”。
伏先生却震怒不已，叫道：“我问你话呢！”伏先生一发怒，身边漂浮的令牌随着他的情绪而变。他冷静的时候，令牌的光圈就柔和模糊，生气的时候，令牌就发出煞白的光。因为红漆令牌是他炼成的仙器，仙器与术师的小元神相通。伏先生情绪高昂，小元神便颠簸得厉害，显著地体现在作为令牌的仙器上。
韦渚仰头看见发着煞白的光的令牌，心神一震，登时大惊。因得术师皆能体会到空间中“博”的颠簸，韦渚发现现在伏先生正周转着小元神，其所释放的修为竟已突破了革利期。这即是他原来的实力！
很快，天上开始又下起了雨。但这雨却不是由雨滴组成的，而是粗拙无比的砂石！韦渚瞪圆了眼睛，看见半空中的砂石聚酿成了一根根长条的刺针，现在正对着韦渚自己。
韦渚认得，此招名叫“沙刺雨”，这是杀人的仙术，是上战场的仙术。其术式不庞大，却很是繁琐，砂石一根根地凝聚成刺，又要坠落成雨，需要源源不停的小元神增补。此招并非上乘仙术，但施术者越强，此术便越强，那雨势便越广，沙刺便越密，凝沙便越坚硬。
韦渚只得挥舞凝冰剑，拼命将欲落在自己身上的那些沙刺尽数打散。冰剑以尖锋挑刺，其力浅尝辄止，如蜻蜓点水，一触沙刺便收势，未完全收回又借反力刺出，威力虽小，却快而精密。其招式名叫“断柳式”，刚刚那“回鹰式”是以快剑飞斩，这一招即是反抗长枪刺击的防守式。武家没有对阵沙刺雨的经验，长枪的使法倒是有些相似了，韦渚便将“断柳式”应用起来，倒也相合。
可凝冰剑究竟是冰。凭据“凝”系仙术的强度排名，凝铁强于凝砂，凝砂强于凝冰。沙刺雨还没有停下的迹象，韦渚的凝冰剑不停地破损修复，已经徐徐有些吃力。而韦渚的手臂与腰间已经至少被撕开了五六处大伤口，而其他刺伤，亦或被刺横拉出来的伤更不行胜数。
韦渚一声不吭，心中却暗叫欠好，深逼大元神于筋肉枢纽之中，只盼自己还能舞得更快一些。突然间右手肘间一阵麻痹，韦渚猛地追念起前一天晚上自己与哥哥韦幸的决斗，心中惊道：“只怕是肘间另有隐伤未愈，这段时间又是解咒又是缠斗的，只将大元神往此外地方引了，却使它愈合得慢了！”
伏先生却大笑了起来：“原来只是三脚猫功夫。那就让你再吃吃劲儿吧！”说罢，他一边将令牌往前推，一边叫着，“去！去！”那沙刺雨便越发的密集。
韦渚依然舞剑反抗，但随着时间推移，他的右臂越来越僵硬疼痛，他的心里竟开始绝望。原来那徐老头鄙夷于他们二人毫无剑术基础，便只教授了两招出来，除了这“回鹰式”与“断柳式”，再无其他。
如果徐老头能再教他第三招，是否便能破敌了？
然而徐老头明明教过他第三招。韦渚原来忘了，突然又记了起来。
人在绝望的时候往往能记起许多工具。
第三招叫“飞蛟式”。韦渚忘了，是因为他没有学会。韦渚没有学会，是因为这个“飞蛟式”不用剑刃，用的是“剑气”。他自然不懂什么叫做“剑气”。徐老头便向他们展示什么叫做“剑气”。
二十步开外的树枝，迎风斩断。
其时韦渚与鹿凌驹都搞不懂，悟不透，只觉得潇洒。徐老头告诉他们，“飞蛟式”就像弓箭，手臂为弓弦，剑刃为弓臂。最要害的箭矢，即是这剑气。要学会剑气，首先剑客就必须是一个武家妙手，就一定要有内功真气。可是韦渚和鹿凌驹都从来没有修行过所谓的“内功真气”。
然而现在在绝望下，韦渚却突然开悟：内功真气蕴藏在人体经脉中，大元神亦融合于人体经脉中，二者岂非相通？自己岂不是可以将大元神替代真气，施展出这绝世的剑术来？
飞蛟式！
韦渚刚做出一个起势的行动，十数根砂刺便刺入了他的体肉。韦渚咬着牙咧着嘴，蒙面布上面露出的双眼疼得像要喷出火来。
冒着冷气的冰剑在空中划了一道圆弧。
韦渚的行动看上去很慢，但在伏先生的眼里，却只有一道奇异的冷光。这道奇异的冷光却让伏先生眼中一震，汗毛炸起。刹那间，即是沙刺雨炸成了满天的黄沙，随之而来的是一股无法名状的酷寒冷气。
普通的冷气只是冷，这股冷气却无比的凌厉。
伏先生不明就里，但在直觉的驱使下，急遽令自己猛地下沉。只听得“哒”的一声，他的令牌竟莫名被打飞，教自己一下子卸了力，无法在空中站稳，只得落到墙头上去。伏先生心惊之余，忽感腹间刺痛，抚上去时，居然泛起了一个长而深的伤口。伏先生骇然，发现这伤口并没有血渗出，竟被冷气生生凝住。
此事伏先生已经没有了恼怒，只有无比的震悚。如果说这是仙术，那么这一定是“气”系里面很上乘很庞大的术式，能使出这种术式的人怎么会连一个沙刺雨都难以破解呢？但如果说这不是仙术，只是江湖武功，那么又怎么会有如此强大的威力？
伤口虽深，但可以通过仙术治愈，然而若是找不到破解之道，再强的术式也赶不上受伤的速度。伏先生忙伸手唤出自己的仙器：“起！”令牌便从远处飞来，刚要接在手上时，伏先生忽得一缩手。
哒！令牌再次被击飞。又是一道酷寒的剑气！
伏先生站在城墙上，探头往下瞧，但见一片乌黑，地面上已无韦渚的踪迹，迎面扑来冷风，他将头向后仰过，一道道凌厉的剑气擦着他的身体飞过。伏先生见其来势汹汹，忙施展“砂石聚”，做盾反抗。那石盾依然坚硬，韦渚以拳掌是贯串不透，但剑气劈在石盾上，越劈越深，直至一分为二。
伏先生登时冷汗连连，也不敢再高声说话，终于将令牌唤回至自己身边，重新运转起来。他沿着城墙头飞快地跑，周身卷出黑雾，将自己裹住，令牌在手中紧紧攥着。
术师的仙器离本体越近，发挥的力量就越强。石盾、砂针、引燃火气、助推航行，伏先生应对着，一边后撤。
韦渚终于杀上了城墙头，瞪红了眼睛。他虽然眼下逼着伏先生杀，但身上被沙针刺穿的、撕裂的，被火焰灼烧的，伤痕累累，皮开肉绽，衣裳也破得褴褛，状况实在比伏先生要差得太多。然而他凭着这股气势，行动竟越来越快，七步，五步，三步……韦渚冲杀，伏先生便退却，韦渚再冲杀，伏先生便再退却。
退无可退，伏先生大吼一声：“住手！谈个交易！”
韦渚果真停手，双眼逼视着伏先生。
伏先生见他满身血污，如疯兽一样，心中早已怯了半分。他叫道：“你确实有本事！我允许不杀你，但是请你把周济图交给我！”
韦渚冷冷说道：“做梦！”便将凝冰剑瞄准了伏先生。月光下剑刃冷光闪闪，剑身冰气围绕，徐徐下沉。这是“凝”系术师所不屑的造物，但是在现在，竟然让一个革利期的大术师所恐惧。
以伏先生的修为，并非不能一战，然而刚刚他怒火中大动元神，将满身修为尽皆宣泄在“沙刺雨”上，只为了慢慢将韦渚折磨之死。因此现在伏先生的小元神尚在恢复中，又没见过如此剑法，只怕难抵御韦渚的攻势，刚刚叫停。
韦渚指着伏先生道：“你走吧，我放过你。”
伏先生低眉顺眼，口中唯唯诺诺，一边往退却，一边调顺自己的呼吸。呼吸流通时候，小元神便平和下来，如一块海绵，吸取着“博”。虽然这一切韦渚都不知道，韦渚只盯着他，希望他赶忙跳下城墙，速速离开。
唰——
身后的远处，似乎是仙学的后山间，升起了一道不明不暗的火焰光，看似是极其廉价的礼花烟火，莫名就泛起了。烟火的光映射在了韦渚的眼睛里面，在他眼中绽放，又很快消失。绽放得突兀，又消失得飞快。
那是鹿凌驹的求救信号。韦渚立时怔愣住。神思一走，精力便退，气势就萎靡，剑也似乎钝了。
一直注意着韦渚的伏先生又怎么会放弃这个时机。他抓住了这巨大的破绽，暴喝一声“呔！”，马上停止了后撤，令牌脱手而出，冲向了韦渚，在空中画出了轨道，聚起了数不清的砂刃。
砂刃指向了韦渚的咽喉。而恍神的韦渚似乎已经没有招架的反映了。
噗！
黑黑暗，撒出了数不清的细粒。
这细粒却不是血，是沙子。
城墙头上，扑簌簌落沙的中间，突然就多了一小我私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