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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学时代的青蛙

第四章 陈晨

大学时代的青蛙 周老野 2122 2021-07-26 19:00:00

  冒了严寒,陈征回到千里以外的家乡中原。

  一头枯黄的头发,左耳扎着耳钉,再加上身材瘦削,囚首垢面,走到哪儿都很扎眼。

  每次乘务员来车厢盘查的时候,总会在人群里扫几眼,径直朝自己走来。

  叫什么名字,去哪里,身份证拿出来。

  听着这熟悉的乡音,陈征不得不脱去层层伪装。这在无形之中给他一个强烈的体现,纵然逃到千里以外念书,染了黄发,打个耳钉,学会了说普通话,但他仍旧挣脱不了已往的自己。

  我叫陈晨,去河南漯颖。

  漯颖小城今年照旧没有下雪,只有千年稳定的灰蒙蒙的雾霾,像往年一样湿润昏暗。车载电视播放着影戏《红玫瑰白玫瑰》,佟振保疲惫落寞地坐在雨中的电车里。

  一个是妻子,一个是情人。在情人那里可以自由无拘,富有激情;回到妻子面前只有疲倦和重复。

  他和我真像。

  陈晨下意识地摸了摸左耳上的耳钉。

  走出汽车站时是凌晨四点,离家另有几里路。

  雾里悬浮着的小水滴被风吹下,落在脸上又凉又冷。小城还没有完全醒来,路两旁的商店招牌闪烁,店家们进进出出支起了货摊。稀拉拉的车辆悄无声息地掠过,像浮空而行的魅影。

  城门开了,露出比雾气更为浓重的黑暗。这座古时城楼被改装成了象征,把脏乱拒之门外,里面自成洁净世界。早晨洒水车来来往往,年轻人进工厂,居民楼前坐着晒太阳的老人,晚上小孩儿在中心公园撒野,青年男女坐在草坪上依偎,中老年男人聚在一起吸烟吹牛,他们的女人三五成群,扭扭腰肢晃晃脑袋,跳着算不上优美的舞。

  城墙外面是条老街,很久以前是个早市。米面杂粮、柴米油盐、葱姜调味、绿果黄瓜,菜农们迫切火燎从乡下来,迅速占据有利地形,把蔬菜从农用三轮上卸下,摆成种种颜色种种形状的小山。天空由玄色酿成深蓝、浅蓝、灰白、白,这时候城门开了,城里女人走出来,她们组成了城墙内外不多的联系之一。

  陈晨的童年躺在轰轰隆隆的三轮车上,看见了许多剧烈摇晃的黎明。他问去做什么,哥哥说卖菜,他问为什么,母亲说用饭生活。厥后他看见许多女人挎着篮子从门里走出来,他问她们做什么,哥哥说买菜。他问为什么,母亲说做饭过日子。厥后他明白用饭和做饭是纷歧样的,日子和生活也是纷歧样的。

  过了几年,县里说建设卫生都市,需要整顿市容,个体摊位通通撤掉,建了大超市,于是菜农们纷纷涌进城里各谋生路。因为一个远房亲戚的资助,怙恃进了工厂做产线工人。陈晨复读的第一年,父亲又四处托人让全家搬进了大杂院,与他在读的学校只有一墙之隔。

  三栋筒子楼亮起了泰半,几辆自行车从浓雾里冲出来,陈晨小心地躲避。进了二单元,两个穿着睡衣的女人,嘴里含着牙刷,头上包着毛巾,从他面前走过。公共洗漱间里热水哗哗地淌,升起一团又一团氤氲。

  陈晨上了三楼,正要开门进屋,邻居霞姨收拾停当准备上班。

  “晨……晨晨回来了?”她睁圆了眼睛上下审察,“你爸妈念叨好几天了。”

  陈晨进了屋,随手锁上了门。

  推着代步小车游魂一样的老人、整日哭闹不行理喻的婴儿、精力旺盛要把楼掀翻的小屁孩儿、半夜三更摔碗砸盆的伉俪,透过薄薄的三合板门灌进他的耳朵。

  推门即是卧榻的感受不算太好,哥哥总是紧张兮兮地关门锁门。哪怕留条门缝儿,他就会怒气冲冲,母亲说他像个地下党。哥哥反唇相讥说母亲是研究放射性物质的化学家,因为她做饭的时候总得把塑料布放下来反抗油烟。但陈晨从来没有那种想象力。

  油烟和霉味更重了,连灯光都是油腻的,又隔了层油渍斑斑的塑料布照亮一半房间。

  塑料布用胶带粘在房顶上,垂下来像个门帘,把这间不足十五平米的房间隔了两半。靠门的一半做了卧室,放了哥哥的单人床和陈晨的上下铺。另一半摆了两个淡绿色两米多高的工厂储物柜,漆皮脱落得像得了白癜风,父亲刷了一遍油漆,刷的并不平整。储物柜后即是真正意义的厨房了,那里有一张追随主家多年的桌子和一只崭新的电饭锅。

  他站在窗前抽了支烟,关上窗,躺了一会儿。没过两分钟,他再次打开窗,把耳钉摘下来扔了出去,又回到了床上。

  他摸脱手机看了看,六点三十二。

  睡一会儿吧,他对自己说。

  不知过了多久,他模糊听见有人跺了几下脚,劈面的门锁响动,然后自己的房门被推开,接着灯亮了。他坐了起来,看见母亲正用一种奇怪的目光审察着自己。

  “饿了吧?我赶忙做饭吧。”母亲把塑料布放下来,厨房里很平静,“你爸在那屋等你呢。”

  房间里很暗,父亲侧躺在床上摆弄遥控器。电视机显得过于庞大,照得墙壁和父亲的脸一明一暗。电视里一个日本外交官呜呜啦啦地说着什么,陈晨看了屏幕上角的时间,六点三十二。是时间静止了照旧梦醒了,他有些模糊。

  父亲说:“开灯。”

  灯管闪了几下之后亮了,房间蒙上了一层薄薄的冰。他又回到原地站着。

  “我问你个事儿……

  最新消息,近日最高级人民法院开始受理……

  过年回来买工具了?”

  “没有。”陈晨说的是普通话。

  “咋着?舌头又捋不直了?咋没有啊,不是买了个耳钉哩?”

  陈晨没说话。

  “说话,你的耳钉哩?今儿早上不还挺拽的吗?丢了?恁悦目咋会丢了呢?”

  陈晨一言不发。

  “说话!你到底咋想的能不能跟我说说?高中那会儿,你老师就老说不知道你一天到晚在想啥,今儿我也想知道,你一天到晚到底在想啥?”

  “没想什么。”仍然是普通话。

  “没想啥?没想啥你咋酿成这样儿了?!你过来,自己过来照照镜子,”父亲指着床尾破旧的梳妆台,“你照照镜子,你现在成什么样了?”

  陈晨走已往,看着镜子。

  “花钱让你复读了两年,你照旧对那闺女念念不忘。让恁哥下学打工让你上大学,你学啥名堂了?去年回来张口缄口普通话,你觉得挺拽,不知道本家亲戚咋笑话咱的?!当自己是城里人了,令郎哥?你不清楚咱就是个要饭哩?!”

  父亲越说越恼怒,开始抬脚蹬他。他梗着脖颈站稳,父亲又被他的不屈激怒了,越来越用力。

  镜子里的人嘴唇和鼻翼剧烈哆嗦,眼眶开始湿润,视线慢慢模糊。

  咣当——

  母亲推门而入,看见镜子碎了一地,鲜血从陈晨攥着的拳头上淌下。

  母亲惊慌失措地翻抽屉找纱布,一边哭泣一边给他包裹伤口。

  真平静。陈晨低头看着地上有十几张破碎的脸。

  父亲翻个了身儿,拉过被角蒙住头,疲惫地说:“滚……滚出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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