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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汉彰武

第九章 礼失求诸野

季汉彰武 陈瑞聪 3026 2021-07-29 19:58:15

  张懿进入厅内,还未看清场内部署,便听闻一个疲乏又兴奋的苍老声音道:“刺史大人远来,匈奴身为大汉属国,我与诸王,都颇为欢悦,大人许久不来,我还以为大人已经忘记我等也是大人治下臣民了。”

  这话半是抬举半是谴责。既抬高张懿的身份,又点出张懿这数年移居晋阳,不治并州,对匈奴无事蛮夷,有事臣民。寥寥几句言语,不卑不亢,显然能够如此说话的,只有当今匈奴羌渠单于。

  羌渠单于刚刚年满六十,发髻除却鬓角之间,大多只是稍显棕黄,不外北地的风霜伤人,相比发梢,他面孔的皱纹仍然不能稍减,但一双目光如苍鹰窥伺,虽有年老之态仍让人不敢轻视。

  他身披件紫貂长裘,腰别日纹金刀,胡坐在主席上。周边约有二十余人,围绕厅堂环坐,每人红裘棕绔,腰围金带,只不外相貌各异,张懿作为并州刺史,未久便分辨出这里除却匈奴诸王外,另有卢水胡、羯胡、乌桓等部。

  诸部首领一一向张懿问好,张懿一一回应。于扶罗部署三名胡女为张懿部署好席案坐凳,随即也入席就坐。张懿手持旌节,对羌渠单于回道:“单于客气,实不相瞒,我德性浅薄,却被朝廷委以重任,担任并州刺史,得以与贵部共事。我经常自恐身为汉使,却不能顾得朝廷颜面,思量之下,便决定萧规曹随,修养生息,如有对贵部不虞之处,还望单于海涵才是。”

  说到“颜面”二字,在场诸王神色各异,羌渠单于叹道:“大人哪里话?我等蛮夷野人,又岂敢让朝廷有何损失,只是大人与我共事,约有四载,却无甚交谊。同朝为臣,尚有同僚之情,我等不外欲与大人为友,何敢有奢望呢?”说罢,羌渠单于拍手对厅外道:“把牛羊端上来罢。”

  话音即落,胡姬们手持漆盘,从厅堂外一一鱼贯而入,在每人的案前摆放一盘炙烤七成的牛羊肉,又一一倒上乳白的酪浆。羌渠单于举杯道:“敬大汉天子!”诸王亦齐声赞道:“敬大汉天子!”说罢众一饮而尽。

  唯有张懿一动不动,颇为尴尬,他手中转着这满是酪浆的酒盏,向众位一笑,勉力喝了一口,腥膻味太重,入喉来便如同一股浊流翻腾,使他咳嗽不停。羌渠单于见如此也是尴尬很是,又叫胡姬取了清水来,让张懿漱口。

  张懿连连致歉,单于却也没了宴请的兴致,摆手道:“我等只想宴请大人,来宾尽欢,却不意让大人如饮苦水,却是我等招待不周了。那我们照旧说政事罢,大人,朝廷此次派您前来,所为何事,您但说无妨,如我部能为之,我们也不会推辞。”

  张懿沉吟少许,便起立拱手道:“单于,诸位大王,张懿此次前来,所为其实只有一事,即是希望诸位能够借兵于朝廷。”

  此言一出,诸王马上喧哗,半数以上都面露难色,唯有五人神色稳定。羌渠单于示意诸王平静,随即又对张懿肃然道:“张大人,你代表朝廷,不远万里向我等借兵,我是有准备的,只是借兵并非小事,你可能为我等说一说,朝廷为何借兵,又计划如何借兵?”

  张懿宦海沉浮数十载,对这类问题照旧驾熟就轻,深知哪些话可以说,哪些话能够说,他酝酿了一番,随后娓娓道:“如今凉州动乱,想必诸位都是有所耳闻,朝廷已经派雄师三次剿贼,虽有斩获,却还不能正本清源,只因西凉偏远,敌情叵测,朝廷雄师沿陇西而上,又为山河所阻,所以还望诸位能够借兵朝廷,出上郡骤取北地,与朝廷雄师南北夹击,乱军左支右绌之下,贼患定可消弭。”

  这段话半真半假,在场的单于诸王一时间也无法尽数验证。究竟凉州与并州看似毗邻,实则有大漠相阻,相同并不顺畅。张懿说的什么汉军有胜有败这些官话本是实情,只是胜了几多败了几多这些就不得而知了,匈奴人也不会去戳穿他。而且这个胡诌出来的计划听起来照旧有可行性的,只要先让匈奴兴兵,自己掌握西河,截断匈奴退路,也不怕他们不战场用命。

  羌渠单于闭上双眼,维持缄默,于是一人站起问道:“敢问刺史大人,朝廷需要我等派出几多人马?粮草如何?抚恤如何?”

  张懿闻言审察,见此人体态修长,不似在场匈奴诸王雄壮,稍显文弱却也另有一番风范,特别是他有一双湛蓝的眼眸,恰似无云的晴空。于扶罗见张懿面露疑惑,随即介绍道:“大人,这位乃是左部大且渠【1】,且渠智牙斯,也是诸部间闻名的智者。”

  张懿颔首笑道:“既然是左部大且渠,那我便也实话实话,上将军府的意思是最少要派五万人,凉州王国韩遂如今约有十万军队,朝廷如今在陇西尚有五万雄师,如从三河再征兵,还能再调三万,想要能够毕其功于一役,非得五万以上不行。”

  “至于钱粮。”张懿思忖片刻,随后继续道:“我已经部署人手前往羊肠仓调粮,并州钱粮,可先予半数于军中;待雄师驰入北地,与王师汇合,便由王师供应;起兵之初,还望雄师自带些许粮草,等到达后王师亦可再用金钱弥补,不知单于以为如何?”

  张懿这番谋划,如是全部落实,那自然是毫无问题。且渠智牙斯也无话可说。

  羌渠单于伸手示意且渠智牙斯坐下,睁开双眼叹道:“匈奴大汉乃是甥舅之国,天子既然有令,我也不敢不从,只是调动五万雄师,非是易事,要我等先内部细细商讨一遍,看由诸部之间如何征调,不知大人意下如何?”

  能先获得单于的口头允许,此行也算是有了个顺利开头,张懿自然是欣然应允。临走之时,张懿忽又折返道:“事情繁多,在下差点又忘记知会单于一件小事。”

  羌渠单于疑惑道:“还请大人明示。”

  张懿持节笑道:“朝廷同时计划从幽州征调九千乌桓铁骑,借道西河,与君等同往西凉,还望诸君同心共戮,莫不失了我并州的威风才是。”

  在场众人蓦地色变.张懿口中说是小事,但在场单于诸王都心如明镜:如果说之前还算是宁静相谈,但此时提起乌桓铁骑,即是黑暗警告,如若匈奴抗命不遵,恐也少不了一场恶战。

  众目睽睽下,张懿走出厅门,武猛从事张杨也计划随之离去,不意背后有一人叫住张杨,张杨回首看去,那人正是诸王之一,朗眉星目,挺拔如松,虽处匈奴之内,却无半分草泽气,彬彬有礼,又自显几分英豪,他对张杨行礼笑道:“从事大人,小王挛鞮呼利拔,乃是左部休屠王,初次晤面,还请海涵。”

  休屠王掌管屠各部、卢水部、羯部,在匈奴内部虽不在“四角”及“六角”【2】之列,但挛鞮呼利拔这几年励精图治,已经是匈奴内部公认的贤王,手下约有数万之众。张杨自有生长并州,也听闻过他的威名,忙还礼道:“大王客气,不知大王找在下有何事相询?”

  休屠王笑道:“小王与原西河太守邢纪邢大人乃是挚友,常有往来。前天邢大人传信说他已卸任述职,不日将有新任西河太守上任。从事知晓,西河太守素能定匈奴兴衰,小王一时心急,想问从事,不知新任西河太守乃是何人?从事可知晓有何事迹?”

  张杨名顿开,随即笑道:“大王问对人了,在下来时刚获得通告,大王可不用忧心,来的可是一名大贤,想必大王也听说过他的名声。”张杨微微顿了一顿,随即说道:“乃是颍川陈冲陈庭坚。”

  休屠王脸色微变,神色暗沉,似不敢置信地问道:“从事所说,乃是七年前与刘玄德登顶弹汗的陈祭酒?前来赴任的乃是他?”

  张杨颔首,随即告辞离去。休屠王望着汉使一行人远去,忍不住低首若有所思。

  也不知匈奴单于与诸王如何商议,张懿回程之时算是心满意足。只要能把匈奴征调成军,那即是大功一件,至于出去之后再出什么乱子,别说他已经有过防范,就是有了,那也与并州无关,如此想来,晋升九卿也不为难事。念及于此,他甚至忍不住给当今天子虚敬道:“敬大汉天子!”

  等回到离石之时,他见到街道上黎民较往常较多,但也不以为意。等回到府邸,第一件事即是让仆妇取来自家的清酒,好忘却调匈奴酪浆的腥膻,不意别驾从事秦宜禄急急遽地赶来求见。

  张懿一边饮酒一边神色不耐地问道:“从事,有何事发生?”

  秦宜禄禀道:“明公,就在今日,新任西河太守陈冲,已经到达离石,入主太守府邸,尔后前来与明公议事,现在他就在府外,不知明公如何回复?”

  【1】大且渠:且渠乃是匈奴官名。《晋书·四夷列传》作“沮渠”,由卜氏任职。冒顿单于时设置,为中下级领兵官,无牢固职位,按部众几多确定权力巨细及次第高下。但大且渠又有所差异,本是治理匈奴西域属国的官职,后西域为大汉所征服,大且渠也沦落为普通的部落首领。但其族人多担任各部且渠,其后人渐次以“沮渠”为姓氏,与卜氏疏散开,统称沮渠氏。现如今,南匈奴中有左右大沮渠,左沮渠偏重于政令的执行与生产治理,右沮渠偏重于军事治理与战役指挥,只是右沮渠如今虚悬,故而左沮渠也被称之为大且渠。

  【2】四角王与六角王:在匈奴南迁后,匈奴的政治体系泛起变换,以左右贤王、左右谷蠡王改称为“四角”,拱卫王庭,在四角王之下又有六角王,拱卫四角,划分是左右日逐王,左右温禺鞔王,左右渐将王,这十人皆是单于王族,并凭据顺序继续单于之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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