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咔嚓、咔嚓……”
陪同着一阵由远及近的甲胄磨蹭声，那队人数约五十人左右的魏国甲士，一路狂奔来到了狐氏村外，当那辆马车徐徐停止前进时，这队甲士也同时停止了行动，齐刷刷地列队于那辆马车的后方。
李郃用目光逐一扫过这些魏卒，只见这些魏卒兵甲齐全，神色肃穆稍稍带有几分麻木，给人一种精锐的感受。
“费叔，这些人是武卒么？”李郃低声问道。
狐费摇了摇头道：“应该不是。武卒是穿三重甲的……”
『不是么？』
李郃略有些惊讶地再次看向那些魏卒，据他视察，这些魏卒身形结实，神色沉稳，从气势来看，显然是入伍多年的老卒。
像之前遇到的山贼头子余羊，放在这些魏卒当中，或许也只是个小卒子。
他原以为这些即是听说中的魏武卒，没想到，这些仅仅只是普通的魏卒。
由此可见，魏国以强军闻名于世，并非浪得虚名，哪怕是普通的士卒，也有着远超普通人的水准。
就在李郃悄悄思忖之际，从那辆马车上走下一名头戴竹冠、身穿深色深衣的中年男子。
见此，李郃又低声问道：“此人即是那令狐君？”
狐费再次摇了摇头：“不是，此人乃令狐君的家臣，虞良。”
话音刚落就听狐老在旁冷哼一声，恼恨道：“他如何有脸亲自前来敦促？”
尽管心中愤慨，奈何形势比人强，当那令狐君的家臣虞良迈着步子走近时，狐老与狐费照旧得忍气吞声，主动上前见礼：“虞医生。”
“唔。”
虞良倨傲所在颔首，在瞧了一眼不远处的狐氏村后，慢条斯理隧道出了来意：“今日君上遣虞某前来探问迁族一事，不知狐氏几时动身迁往少梁？希望两位不会叫虞某难做。”
狐老闻言嘴唇一抿，眼中冒火。
从旁，狐费连忙代为回覆道：“虞医生请放心，事实上我狐氏已做好了迁族的准备，立刻就可以动身启程。”
“哦？”
虞良神色一改，立即换上了一副笑脸，点颔首赞许道：“果真照旧狐氏可靠啊。……唉，说起来，此番安邑叫诸氏族西迁少梁，君上也颇舍不得诸位，可惜王命难违……”
听到这话，别说狐老、狐费父子二人的面色变得阴沉了几分，就连李郃都听得不大舒服。
因为据他从狐费口中得知，安邑‘西迁人口’的命令，原来并不包罗令狐这片土地，是那身为魏王令郎的令狐君亲自去安邑说项，目的就是为了乘隙占取四周一带狐氏、田氏等几支氏族的田地，而现如今，这个虞良又假惺惺地说什么‘君上不舍诸位’，这种人前一套、背后一套，得了自制还卖乖的做法，让李郃十分不喜。
只不外他不想给狐氏一族惹麻烦，这才一言不发。
没想到他不说话，身后却传来了彭丑不爽的讥笑：“明白就是那什么令狐君为了乘隙占取几家的田地，黑暗耍手段……你捂我嘴干什么？”
在狐老、狐费父子面色顿变的同时，李郃转头朝身后看去，旋即便看到李应、彭丑与一群狐氏村的年轻人站在他们身后不远处，显然是得知虞良一行人到来的消息后从村子里赶出来的。
而让李郃皱眉转头看的时候，李应正拼命想要捂彭丑的嘴。
“收声！”
抢在面色一变的虞良发作之前，李郃严厉地喝道。
彭丑对李郃照旧有几分敬畏的，小声嘟囔了一下便不说话了。
见此，李郃这才转转头，正巧迎上虞良审视他的目光，遂抱抱拳说道：“那莽夫是我同伴，向来不会说话，无意冒犯令狐君，请虞医生见谅，莫要与他一般见识。”
话音刚落，李应也拽着彭丑的衣袖走上前来，在他的重复体现下，彭丑这才不情不愿地为刚刚口无遮拦道了歉。
“虞医生……”
旋即，狐费亦准备开口解围，却被虞良抬手打断。
只见虞良神色阴晴不定，看看一脸不情愿的彭丑，又看看李郃，旋即对李郃说道：“你叫什么？”
李郃抱了抱拳道：“在下李郃。”
见此，虞良又问道：“你等并非狐氏一族的人吧？哪里人？”
“我等平周人士。”李郃回覆道。
“平周？”虞良微微思忖了一下，旋即了然道：“哦，西河平周……”
西河，或者说西河郡，位于河东的北方，也属于是魏国的领土，听李郃自合身世平周，虞良眼中的敌意稍稍退了几分。
但这并不意味他轻易就会放过李郃三人，谁叫彭丑口无遮拦地当众拆穿了令狐君的所为呢？
于是他故意问李郃道：“既是平周人，为何无故前来河东？你等可有平周县的路符？”
路符，即由该县发表的离县许可，李郃三人哪有这玩意？
显然虞良也猜到李郃几人并没有路符，冷哼一声道：“凭据安邑新发表的执法，擅离乡县的流民，一概抓捕放逐，发配至河西伊水，修筑长城……”
此言一出，狐老、狐费父子面色顿变，而彭丑则是勃然震怒，所幸李应死死拽着他。
“虞医生。”
狐费连忙出头解释道：“此乃在下旧日故友之子，此次是特地前来投奔我狐氏，虽不是我狐氏族人，但也并无二致。……年轻人做事莽撞，未曾向平周县讨要路符，还请虞医生高抬贵手……”
说罢，他又走上前一步，小声体现道：“若虞医生能高抬贵手，在下必有重谢。”
原来虞良也就是想故意教训一下口无遮拦的彭丑，倒也没想着真要把李郃等人扭送到河西伊水去修筑长城，究竟他眼睛又不瞎，岂会看不出李郃与狐氏父子关系亲近？
如今既然狐费愿意出一笔钱财作为赔罪，揭过此事，虞良自然也乐意。
他冒充推辞道：“重谢就不必了，只要贵氏族在期限内动身迁族，莫要给君上添麻烦，也莫要让虞某难做，虞某就心满意足了。”
狐费岂会听不出此人是冒充推辞，忍着心中的愤慨笑着说道：“虞医生放心，我狐氏定不会给令狐君与医生添麻烦……请借一步说话。”
说着，他便将虞良请到了村内，显然是行行贿之事去了。
见此，李郃歉意地对狐老说道：“彭丑莽撞，害狐氏损失了一笔钱……”
狐老摇摇头，拄着手杖面带笑容地低声道：“小兄弟不必介怀，区区一笔钱，换一句仗义执言，值当！……若非顾及氏族，老夫恨不得像彭丑小兄弟那般开口畅骂。”
说罢，狐老转头朝着彭丑赞赏所在了颔首，让受到认可的彭丑十分兴奋。
不得不说，相比力彭丑这个外人，若适才开口的狐老，那性质可就截然差异了，也难怪狐老、狐费父子二人从刚刚起就强忍怒火，不敢发作。
刚刚彭丑一言点破了虞良的假话，揭穿了令狐君的虚伪，也算是让狐老出了口恶气。
不多时，狐费与那虞良一同回到了村外，看那虞良满脸笑容的样子，可见狐费的行贿十分到位，令其很是满意。
既然收了狐氏的利益，虞良自然就不能再追究李郃几人的‘流民’身份了，他笑着体现狐费道：“时辰也不早了，既然贵氏族已准好妥当，不如早些动身前往河西吧，虞某也好早点回去向令狐君复命。”
“好。”狐费点颔首，似乎若无其事地与虞良拱手离别：“虞医生，那便就此别过了，虞医生珍重。”
“珍重。”虞良亦拱手笑吟吟地回道。
旋即，狐费转身走向村口，先看了看狐老、李郃等人，又看看已排成队伍的族人，深吸一口气，抬手下令道：“启程！”
一声令下，狐氏一族的迁族队伍徐徐离开。
打头的，是十几辆载得满满当当的牛车，有的载着族内的老人，有的则载着一个个竹笼，笼内关着猪或家禽，至于妇孺则跟在这些牛车后头，整个队伍徐徐朝西而去。
狐老、狐费父子与李郃几人，是最后一批离村的，让狐费走向狐老与李郃时，狐老正拄着手杖，眼眶微红地看着祖传的村子，喃喃道：“不知有生之年，是否还能回到故土……”
说罢，他长叹一口气，指着不远处仅有的一辆马车对李郃几人说道：“小兄弟，随老夫一同上马车吧，虽然车内拥挤，但挤一挤，应该还能坐得下。”
李郃虽然知道马车内坐的都是狐氏一族行动未便的老人，连忙推辞道：“我几人年轻力壮，步行即可。”
他见狐老似乎还要说些什么，抢先笑着说道：“正好途中我可以向费叔请教一些事。”
“那好吧。”
狐老用赞许的目光看着李郃，旋即便在狐费的搀扶下，登上了那辆马车。
此时，李郃则转头看向稍远处的虞良，以及其身后的那五十名魏卒。
不多时，狐费回到了李郃这边，不解问道：“怎么了，贤侄？”
只见李郃目视着远处的虞良，低声问道：“费叔，刚刚那虞良说的是真的么？安邑那边，认真下令抓捕流民，扭送至河西修筑长城？”
“这个我也不清楚。”狐费皱皱眉头说道：“但事关安邑的执法，那虞良应该是不敢乱说……”
“……”
李郃若有所思所在颔首。
不得不说，前几日在听狐老讲述魏国的种种隐弊时，他另有些不明所以，可如今，他却隐约感受到，这魏国强盛归强盛，但内卷恐怕十分严重。
好比身为魏王之子的令狐君，居然可以通过影响政令，以权谋私、乘隙侵占狐氏等几个氏族的土地，反将世世代代居住在令狐邑的狐氏一族，逼往了河西，成为了土地吞并下的失败方与牺牲品。
若魏国上下随处都充斥着这种内卷，那么在李郃看来，这个国家就算国力再强盛，其内部构架其实是十分不稳定的。
行事犷悍、内卷严重、又树敌无数，这样的魏国，又能将霸主的尊位维持多久？
至少李郃并不看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