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秦明朝之死

　　“不行能——不行能！”

　　秦朗闻言立刻脱下背包，在里面不停地翻找，翻了一会又把全部工具倒在地上，双手剧烈地哆嗦着，疯狂地在沙土中翻动，像是只要他肯努力地找，就能变出什么药到病除的灵丹妙药。

　　这二十多年，一直是他们父子俩相依为命，给自己交学费买玩具的，去给自己开家长会的，半夜下雨打不到车抱着发烧的自己往医院跑的，这么多年，一直都是秦明朝。

　　就连这次出发进山，秦朗也想着护自己家里这老父亲一回，怎么现在就……

　　可能是昨晚已经耗尽了这辈子全部的七情六欲和力气，秦明朝觉得死亡似乎并不是意料之外的事情，突然就认命了，于是用一种无奈又豁达的语气冲着秦朗说：

　　“儿子，不用找了，来跟我说说话吧。”

　　秦朗现在神色已经隐隐透着癫狂之色，什么话都听不进去，眼圈通红地一把拽下程欣的背包，反扣过来把所有工具都倒出来，蹲下来又是一通翻找。

　　“唉，而已，老钱啊，你来！”秦明朝见叫不动儿子，想着不知道自己另有几多时间，转头又冲着钱教授说。

　　钱教授一听他叫自己，压着嗓子声音哆嗦着说：“明朝！我们不找什么宝藏了。程欣打电话，我们出去，我们现在就出去！”

　　秦明朝听罢无语叹道：“你说你，难为孩子干什么？”

　　钱教授这也是病急乱投医，他们其实心里都清楚，自从进了冰窟开始，他们的所有通讯设备就都已经没了信号。

　　秦明朝见他们一个两个都开始胡言乱语起来，突然觉得现在似乎心态最好的人就是自己了。

　　旁边李九龙已经转过身，冲着石壁不知道在想什么，只能通过下颌处绷紧的肌肉看出在紧咬着后槽牙。

　　而老李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明明刚认识几天的时间，却又都是过命的友爱。他看了看秦朗和钱教授师徒两人，想着照旧把时间留给他们，就坐到旁边的石台上从兜里拿出一根烟。

　　烟在之前暗河的时候泡湿了，一直没时机晒干，点了频频都点不着，他就直接放在嘴里，似乎只要叼着，心里就会好受些似的。

　　“唉，你们这一个个的，这不是咱们出发之前就想过的事儿吗？”

　　秦明朝见他们一个个将哭不哭，憋得眼圈通红的样子，反过来慰藉他们。

　　又想了想，怕有些话自己不说，就要留在这洞里千年万年了，便也不管他们能不能听进去，坐在石台上，对着空气似回忆似纪念地说道：

　　“老钱啊，二十来年了，从我进学校开始，咱俩就一起搭伙搞学术，这么多年哪篇论文不是咱俩人的名。当年秦朗他妈走了，也是你泰半夜陪我喝酒，回去还被嫂子骂。这么多年，良师益友自然不用多说，我心里当你是我半个亲哥。”

　　“你可要好好在世走出这山啊，我还指望你帮我看着秦朗这小子呢。这孩子我从小带大的，不是个省油的灯，但也没什么坏心眼，你要是出去了，该管的时候就管，犯错了抽两巴掌也没事，要是他遇到啥过不去的了，能帮一把就看在我的面子上拉一把。”

　　说完这话，黑线已经爬到了颧骨周围，密密麻麻盖满了半张脸。

　　秦明朝像是毫无知觉，深吸了一口气接着说：

　　“程欣，九龙，你们都是好孩子，能走到现在也多亏你们了，以后这一队人老的老，小的小，就靠你们多费心着力了。另有老李，这次是我们拉你下水的，你别记恨我们，照顾好自己，要是出去了就把烟戒了吧，你到我这时候就知道，照旧在世好啊……”

　　说完这些话，秦明朝看了看远处还在疯狂翻沙子的秦朗，想着要是平时看见儿子在那撅着屁股玩沙子，自己早就上去踹一脚，再骂他几句，说他站没站相，坐没坐相。

　　现在看上去，却心里疼的厉害。

　　这是自己一把手带大的孩子啊，从刚出生都没一袋大米大，到厥后会走，会跑，会自己上幼儿园，会和同学打架回家起诉，会偷偷给女同学带零食，会翘课去打球去网吧，会在外面兼职然后给他买一条他这辈子都不会带的绿色领带。

　　他想，怎么才睡了一宿觉，就再也见不着了呢？

　　又转念一想，有些释然，或许世间怙恃子女的关系不外乎如此，一个永远把你当小孩，一个以为你永远不会走。

　　但孩子总会长大，怙恃也总会离开。

　　世界上从来就没有什么绝对和永远。

　　“老钱，我看秦朗那孩子有点魔障了，也是，一宿觉的时光，也不怪他没个准备，你们一会替我好好劝劝他，他会想通的。”

　　说话间黑线已经蔓延到他眼睛的位置，左眼眼白处无数黑红细丝交织，看起来很是吓人。秦明朝感受眼前一阵模糊，知道简陋是快到时间了。

　　此时程欣已经哭成了个泪人，眼泪一大颗一大颗地往出掉，她咬着嘴唇却不敢作声，生怕打断了秦老师的话，生怕他说不完就带着遗憾走了。

　　秦明朝想了想，最后深深叹了口气说：“我走了之后把我扔到河里吧，我不想在这屋里喂那条害死我的蛇，也不想在外面被那些甲虫啃，就把我往河里一扔就行，说不定我们在终点还能遇上。”

　　屋里一片平静，没人允许也没人拒绝。

　　程欣终于忍不住哭作声来，这边声音一出，那边秦朗满身一震，像是一下子清醒了几分，扔下手里的工具跑过来，蹲在秦明朝跟前，带着哭腔喊：

　　“爸——”

　　“秦朗啊，二十多岁的男子汉了，要好好照顾自己，听你钱伯伯的话。要好好长大，总有一天我们爷俩会再见的，在那之前，别着急，好好生活，好好长大……”

　　像是撑着最后一口气等着秦朗过来，刚握着秦朗的手说完这些话，就见黑线上端蔓延到头顶，秦明朝也闭上了眼睛。

　　或许这神佛给他最大的慈悲，就是让他的离去没有经历痛楚。

　　这些黑线到了头顶像是无处可去了，皮肤下的活物跳动得越发厉害，只见从脖颈处的红点开始，像血管下藏着一把尖锐的小刀，皮肤沿着血管的偏向被从里至外割裂开来，所到之处，血肉模糊。

　　就像万兽门外那个甲壳尽碎的甲虫。

　　李九龙看秦朗眼珠都红了，怕他想不开，一把抱住他往墙角拽。

　　这边老李和程欣一起，抬着秦明朝还在破碎的尸体往门外走，钱教授双手拿着两个火炬帮他们驱虫，几人护送着秦明朝的尸体，把他扔进了暗河中。

　　悲莫悲兮生划分，乐莫乐兮新相知。

　　相知几十载，方知划分苦。

　　世间朋友，师徒，父子，爱人，想来无一不是如此。